追忆似水年华(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 (第7节))(4)
时间:2023-03-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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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成熟后,他当初比布洛克还尖酸刻薄的本性都会因善良而变温和,善良的表现与正义感一样,这种正义感使我们相信,只要我们的诉讼正当有理,何须害怕法官不是朋友或抱有偏见。布洛克的孙儿辈几乎从出生之日起就将是善良和审慎的。布洛克也许还没能达到这个程度。但我发现,过去他装出认为自己不得不坐两小时火车去拜访某人的样子,此人却并不那么盼着他的光临;现在,他不仅收到那么多午餐晚宴的邀请,而且还有请他去这儿住上半个月、那儿住上两星期的,他还谢绝了那么多邀请却对此只字不提,从没听到他吹嘘接受了谁的、拒绝了谁的。审慎,行动上和语言上的审慎随着社会地位的提高和年龄的增长来到他身上,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随着某种阅历年龄的增长来到他身上。无疑,布洛克过去嘴巴不紧,也没能力做到与人为善和给人忠告。然而,有些优缺点从社会的观点来看,与其说属此人或那人所有,不如说与人生的某个阶段相关联。这些优缺点在个人身上几乎只是外表的东西,它们预先已普遍存在,到一定时候,就象到了某个节气,便不可避免地进入自己的表现阶段。想要了解某种药物会减少或增加胃酸、加快或减少胃酸分泌的医生获得不同的结果,他们并不是根据提取少量胃液的胃进行判断,而是根据摄入药物后或多或少间隔一段时间后从这个胃里取得的胃液情况。
被视作为它所接纳的和在它周围的姓氏之总和的盖尔芒特这个姓,就这样每时每刻都在吐故纳新,就象在花园里,含苞欲放的随时都准备取代已经枯萎的花草,它们混迹在看来差不多的花丛中,只有那些并不经常看到新来者的人们,记忆中还确切保留着杳然黄鹤的形象的人们才能看出其中的差异。
由这次聚会聚集起来的,或藉这次聚会轮番呈现在我眼前的外表,乘机从中脱颖而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些先后不同的、相悖的情势唤起我记忆中的人们,他们中不止一个烘托出我各个不同的生活侧面,视角的差别,犹如地面的起伏,山丘或城堡,有时出现在右,有时出现在左,初时凌驾于森林之上,继而突出于峡谷之外,以此提醒旅行者前进路上的方向变化和地势高低。我进而往上追溯,最终找到同一个人被很长很长的时间间隔开的几个形象,由几个颇是不同的“我”保留下来的形象,各个形象就其本身的涵义之间又存着巨大的差别,致使我在以为对自己过去与这些形象之间的关系的演变过程一览无余的时候,总是把它们给忽略了,我甚至不再想到它们就是我从前所认识的,使我必须通过偶然的刹那间的注意,才能象寻找到某个词的词源那样,把它们与它们对我而言的那个原义重新联结起来。斯万小姐隔着刺玫瑰篱向我送来秋波,我早该想到其真实涵义是欲念。贡布雷传闻中斯万夫人的那位情人也曾在那堵篱笆后面冷眼睃睨过我,其涵义也不是我当时所思及的,况且,此后他的变化那么大,以至后来在巴尔贝克,我一点都没从那个站在娱乐场边读海报的先生身上认出他来,而且,每隔十年,当我想到他那时的情景,我总要对自己说:“那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呀,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真怪!”贝斯比埃大夫婚礼上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我叔祖父家穿一身玫瑰红服装的斯万夫人,勒格朗丹的妹妹德·康布尔梅夫人。她那么漂亮,使勒格朗丹提心吊胆地怕我们求他把我们介绍给她,还有那么多与斯万、圣卢等等有关的人物,他们犹如一幅幅人物图象,有时,当它们在我脑海里泛现的时候,我闹着玩儿把它们象书籍扉页的绣象放在我与各种人物的关系的起步上,然而,它们在我看来确确实实地也只剩下一幅图象了,而且这幅图象还不是由其本人放在我心上的,与他再也没有任何关联。事情还不仅仅在于有的人记忆力强,有的人记忆力差(还不至于差得象土耳其大使夫人们和某些人那样,在不断的遗忘中过日子,这便使他们的脑子里总是留有位置接纳别人告诉他们的相反的信息,因为前一条才一个星期便销声匿迹,或者后一条具有排斥前一条的能力)。即便记忆力旗鼓相当,两个人所记得的也不是同一些事情。甲对某事耿耿于怀,乙却并不把这件事很放在心上,相反却把前者一句几乎是未经思考脱口说出的话揪住不放,把它当成表示好感的特别信号。当别人发出假信号的时候,正确理解有利于缩短对这个信号的缅怀时间和能迅速得以肯定对方其实没有这种意思。最后,更为深刻、更加公正的意义还在于记忆的多样化,它使诗人把大家对他提起的那些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却记住了瞬息间的印象。这一切导致我们在二十年没有露面后遇到的不是料想中的积怨,而是不由自主的、无意识的原宥,不是莫名其妙的深仇大恨(因为我们忘了自己也给人留下了恶劣的印象),而是理智。即使是事关我们最熟悉的人们,我们也会忘了事情发生的日期。由于德·盖尔芒特夫人每一次见到布洛克的时间至少是在二十年前,她会赌咒发誓地一口咬定他出生在她这个上流社会,说他二岁的时候,德·夏特勒公爵夫人还曾把他抱在膝盖上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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