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陷落。我军自武汉后撤。
北平的日本人又疯了。胜利!胜利!胜利以后便是和平,而和平便是中国投降,割让华北!北平的报纸上登出和平的条件:日本并不要广州与武汉,而只要华北。
汉奸们也都高了兴,华北将永远是日本人的,也就永远是他们的了!
可是,武汉的撤退,只是撤退;中国没有投降!
狂醉的日本人清醒过来以后,并没找到和平。他们都感到头疼。他们发动战争,他们也愿极快的结束战争,好及早的享受两天由胜利得来的幸福。可是,他们只发动了战争,而中国却发动了不许他们享受胜利!他们失去了主动。他们只好加紧的利用汉奸,控制华北,用华北的资源,粮草,继续作战。
瑞宣对武汉的撤退并没有象在南京失守时那么难过。在破箱子底上,他找出来一张不知谁藏的,和什么时候藏的,大清一统地图来。把这张老古董贴在墙上,他看到了重庆。在地图上,正如在他心里,重庆离他好象并不很远。在从前,重庆不过是他记忆中的一个名词,跟他永远不会发生什么关系。今天,重庆离他很近,而且有一种极亲密的关系。他觉得只要重庆说“打”,北平就会颤动;只要重庆不断的发出抗战的呼声,华北敌人的一切阴谋诡计就终必象水牌上浮记着的账目似的,有朝一日必被抹去,抹得一干二净。看着地图,他的牙咬得很紧。他必须在北平立稳,他的一思一念都须是重庆的回响!他须在北平替重庆抬着头走路,替全中国人表示出:中国人是不会投降的民族!
在瑞宣这样沉思的时候,冠家为庆祝武汉的撤退,夜以继日的欢呼笑闹。第一件使他们高兴的是蓝东阳又升了官。
华北,在日本人看,是一把拿定了。所以,他们应一方面加紧的肃清反动分子,一方面把新民会的组织扩大,以便安抚民众。日本人是左手持剑,右手拿着昭和糖,威胁与利诱,双管齐下的。
新民会改组。它将是宣传部,社会部,党部,与青年团合起来的一个总机关。它将设立几处,每处有一个处长。它要作宣传工作,要把工商界的各行都组织起来,要设立少年团与幼年团,要以作顺民为宗旨发动仿佛象一个政党似的工作。
在这改组的时节,原来在会的职员都被日本人传去,当面试验,以便选拔出几个处长和其他的重要职员。蓝东阳的相貌首先引起试官的注意,他长得三分象人,七分倒象鬼。日本人觉得他的相貌是一种资格与保证——这样的人,是地道的汉奸胎子,永远忠于他的主人,而且最会欺压良善。
东阳的脸已足引起注意,恰好他的举止与态度又是那么卑贱得出众,他得了宣传处处长。当试官传见他的时候,他的脸绿得和泡乏了的茶叶似的,他的往上吊着的眼珠吊上去,一直没有回来,他的手与嘴唇都颤动着,他的喉中堵住一点痰。他还没看见试官,便已鞠了三次最深的躬,因为角度太大,他几乎失去身体的平衡,而栽了下去。当他走近了试官身前的时候,他感激得落了泪。试官受了感动,东阳得到了处长。
头一处给他预备酒席庆贺升官的当然是冠家。他接到了请帖,可是故意的迟到了一个半钟头。及来到冠家,他的架子是那么大,连晓荷的善于词令都没能使他露一露黄牙。进门来,他便半坐半卧的倒在沙发上,一语不发。他的绿脸上好象搽上了一层油,绿得发光。人家张罗他的茶水,点心,他就那么懒而骄傲的坐着,把头窝在沙发的角儿上,连理也不理。人家让他就位吃酒,他懒得往起立。让了三四次,他才不得已的,象一条毛虫似的,把自己拧咕①到首座。屁股刚碰到椅子,他把双肘都放在桌子上,好象要先打个盹儿的样子。他的心里差不多完全是空的,而只有“处长,处长”随着心的跳动,轻轻的响。他不肯喝酒,不肯吃菜,表示出处长是见过世面的,不贪口腹。赶到酒菜的香味把他的馋涎招出来,他才猛孤丁的夹一大箸子菜,放在口里,旁若无人的大嚼大咽。
大赤包与冠晓荷交换了眼神,他们俩决定不住口的叫处长,象叫一个失了魂的孩子似的。他们认为作了处长,理当摆出架子;假若东阳不肯摆架子,他们还倒要失望呢。他们把处长从最低音叫到最高音,有时候二人同时叫,而一高一低,象二部合唱似的。
任凭他们夫妇怎样的叫,东阳始终不哼一声。他是处长,他必须沉得住气;大人物是不能随便乱说话的。甜菜上来,东阳忽然的立起来,往外走,只说了声:“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