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瑞丰的事,他实在没有精神去管。在厌烦之中,他想好一句很俏皮的话:“我不能替你去恋爱,也管不着你离婚!”可是,他不肯说出来。他是个没出息的国民,可得充作“全能”的大哥。他是中国人,每个中国人都须负起一些无可奈何的责任,即使那些责任等于无聊。他细心的听大家说,而后很和悦的发表了意见,虽然他准知道他的意见若被采纳了,以后他便是“祸首”,谁都可以责备他。
“我看哪,老二,好不好冷静一会儿,再慢慢的看有什么发展呢?她也许是一时的冲动,而东阳也不见得真要她。暂时冷静一点,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圈。”
“不!大哥!”老二把大哥叫得极亲热。“你不懂得她,她要干什么就一定往牛犄角里钻,决不回头!”
“要是那样呢?”瑞宣还婆婆妈妈的说,“就不如干脆一刀两断,省得将来再出麻烦。你今天允许她离异,是你的大仁大义;等将来她再和东阳散了伙呢,你也就可以不必再管了!
在混乱里发生的事,结果必还是混乱,你看是不是?”“我不能这么便宜了蓝东阳!”
“那么,你要怎办呢?”
“我没主意!”
“老大!”祁老人发了话:“你说的对,一刀两断,干她的去!省得日后捣麻烦!”老人本来不赞成离婚,可是怕将来再捣乱,所以改变了心意。“可有一件,咱们不能听她怎么说就怎么办,咱们得给她休书;不是她要离婚,是咱们休了她!”老人的小眼睛里射出来智慧,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外交家似的。
“休她也罢,离婚也罢,总得老二拿主意!”瑞宣不敢太冒失,他知道老二丢了太太,会逼着哥哥替他再娶一房的。“休书,她未必肯接受。离婚呢,必须登报,我受不了!好吗,我正在找事情作,人家要知道我是活王八,谁还肯帮我的忙?”老二颇费了些脑子,想出这些顾虑来。他的时代,他的教育,都使他在正经事上,不会思索,而在无聊的问题上,颇肯费一番心思。他的时代,一会儿尊孔,一会儿打倒孔圣人;一会儿提倡自由结婚,一会儿又耻笑离婚;一会儿提倡白话文,一会又说白话诗不算诗;所以,他既没有学识,也就没有一定的意见,而只好东一杓子捞住孔孟,西一杓子又捞到恋爱自由,而最后这一杓子捞到了王八。他是个可怜的陀螺,被哪条时代的鞭子一抽,他都要转几转;等到转完了,他不过是一块小木头。
“那么,咱们再慢慢想十全十美的办法吧!”瑞宣把讨论暂时作个结束。
老二又和祖父去细细的究讨,一直谈到半夜,还是没有结果。
第二天,瑞丰又去找胖菊子。她不见。瑞丰跑到城外去,顺着护城河慢慢的遛。他想自杀。走几步,他立住,呆呆的看着一块坟地上的几株松树。四下无人,这是上吊的好地方。看着看着,他害了怕。松树是那么黑绿黑绿的,四下里是那么静寂,他觉得孤单单的吊死在这里,实在太没趣味。树上一只老鸦呱的叫了一声,他吓了一跳,匆匆的走开,头发根上冒了汗,怪痒痒的。
河上的冰差不多已快化开,在冰窟窿的四围已陷下许多,冒出清凉的水来。他在河坡上找了块干松有干草的地方,垫上手绢儿,坐下。他觉得往冰窟窿里一钻,也不失为好办法。可是,头上的太阳是那么晴暖,河坡上的草地是那么松软,小草在干草的下面已发出极嫩极绿的小针儿来,而且发着一点香气。他舍不得这个冬尽春来的世界。他也想起游艺场,饭馆,公园,和七姥姥八姨儿,心中就越发难过。泪成串的流下来,落在他的胸襟上。他没有结束自己性命的勇气,也没有和蓝东阳决一死战的骨头,他怕死。想来想去,他得到了中国人的最好的办法:好死不如癞活着。他的生命只有一条,不象小草似的,可以死而复生。他的生命极可宝贵。他是祖父的孙子,父母的儿子,大哥的弟弟,他不能抛弃了他们,使他们流泪哭嚎。是的,尽管他已不是胖菊子的丈夫,究竟还是祖父的孙子,和……他死不得!况且,他已经很勇敢的想到自杀,很冒险的来到坟墓与河坡上,这也就够了,何必跟自己太过不去呢!
泪流干了,他还坐在那里,怕万一遇见人,看见他的红眼圈。约摸着大概眼睛已复原了,他才立起来,还顺着河边走。在离他有一丈多远的地方,平平正正的放着一顶帽子,他心中一动。既没有自杀,而又拾一顶帽子,莫非否极泰来,要转好运么?他凑近了几步,细看看,那还是一顶八成新的帽子,的确值得拾起来。往四外看了一看,没有一个人。他极快的跑过去,把帽子抓到手中。下边,是一颗人头!被日本人活埋了的。他的心跳到口中来,赶紧松了手。帽子没正扣在人头上。他跑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帽子只罩住人头的一半。象有鬼追着似的,他一气跑到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