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结束那种奇妙的燕好,她总是很快地看看时钟。她在他的臂弯中稍微转过身,看着枕边的时钟。那是附在调频收音机里的黑色闹钟。当时的收音机闹钟的文字盘并不是数字的,而是发出微弱的「啪答、啪答」声,藉此计算时间的样式。只要她一看时钟,窗口附近的电车就会经过。说也奇怪,每次只要她把视线移向时钟,就会听到电车的声音。简直就像宿命式的条件反射,她看时钟 —— 电车通过。
她之所以要看时钟,是为了要确定四岁的女儿从幼稚园回来的时间。他只有一次在偶然的机会下看到那个小女孩。他对她的印象只有「多麽乖巧懂事的小女孩!」
至於那个喜爱歌剧,在旅行社任职的丈夫,他一次也没见过。真值得庆幸。
她问起自言自语一事,是在五月的一个晌午。她那天也哭过,所以他们也做了爱。至於她为什麽哭泣,他却想不起来了。大概女人只是为了想哭而哭的吧!也许,她只是为了想被人拥在怀里尽情哭泣才和我交往的吧!他甚至有过那种念头,说不定她不能忍受孤独地哭泣的滋味,所以才需要我的吧!
房门的锁牢牢地锁住,窗户的窗帘也拉下来,电话也拿到枕边。於是,两人尽情地温存。如同往常一般,周围一片寂静。途中,门铃曾经响过一次,她却没有去应门。她一点也不吃惊或害怕。「放心吧!没事的。」她彷佛这麽说似地默默地摇摇头。门铃响了好几声,不久对方终於死心地离开了。她的表情彷佛在说,那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可能是推销员什麽的。只是,她怎麽知道呢?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窗外不时传来电车的声音,远处传来钢琴的音乐声,对於那个旋律,他有着模糊的记忆。那是以前在学校的音乐教室听过的某种音乐。不过,那首曲名他却怎麽也想不起来。有一辆卖菜的卡车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经过外面。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了。四下静悄悄地。
他走进浴室,开始淋浴。他边用浴巾擦拭着身体,走回卧室一看,她正闭着眼睛趴在床上。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然後像每一次一样地,一面用眼睛 巡着歌剧唱片背面的文字,一面用手指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然後她站起身, 穿戴整齐, 接着走进厨房泡咖啡。过了一会儿,她这麽说:「嗳,你是不是从以前就有自言自语的习惯?」
「自言自语?」他惊讶地反问。「自言自语,你是说在『那个』的时候?」
「不是啦!不是那个时候,是普通的时候。例如,你在浴室淋浴时,或者我在厨房,而你一个人在看报纸时。」
他摇摇头:「不知道耶!我根本没发觉我在自言自语。」
「可是你真的说了,真的!」她边用手把玩着打火机边说。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他没好气地说。然後,叼了一根烟,再从她手中拿过打火机把烟点着。他在不久前开始改抽「七星」牌的香烟。因为她先生抽的是「七星」。以前他一直都抽短的「希望」牌香烟。并不是她叫他改抽同样牌子的香烟,而是他自愿改变的。他想,这样一来不是一切都很方便吗?电视的通俗剧似乎演得正精采。
「我在童年时也经常自言自语呢!」
「是吗?」
「不过,後来被我妈妈改过来了。因为她说那样很不像话。因此,我只要一自言自语,就会被她狠狠地骂一顿。有时候,她会把我关在衣橱里,衣橱里好恐怖哦!
里面又黑又臭。我也曾经被打过,用尺打膝盖耶!於是,後来我就不再自言自语了,再也不说了。不知不觉间,即使想说也不会说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麽说,只好保持沉默。她咬咬嘴唇。
「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一样, 即使突然想要说什麽,也会反射性地马上把它 回去。可能是因为童年时被骂怕了。可是,我实在不明白!自言自语究竟有什麽不好。
那只是很自然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吧!如果妈妈现在还活着,我真想问问她,究竟为什麽不行?」
「令堂去世了?」
「嗯。」她说。「可是,我真想好好地问问她,为什麽要那样对我?」
她继续拨弄着咖啡匙。然後突然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她一看时钟,窗外又有电车经过。
她等着电车通过。接着又说:「我觉得,人的心啊!就像一口深井,不是吗?
到底哪里是底?谁也不知道。只能透过时常从那里浮上来的事物的外形加以想像。」
两个人想了一会儿有关深井的事。
「你说说看,我是怎麽样自言自语的?」他试着问。
「这个嘛!」她慢慢地摇了几次头。彷佛要偷偷地确定颈部关节的情况。「比方说,飞机啦!」
「飞机?」他说。
嗯,她说。在空中飞的飞机。
他笑了。怎麽又是有关飞机的自言自语呢?
她也笑了。然後用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食指,量一量浮在空中的虚构物体的长度。那是她的习惯,有时候他也会做同样的动作。
「你说得很清楚耶!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
她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原子笔,放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子,不久又抬头看看时钟。在那五分钟里,时钟的指针也恰好前进了五分钟。
「你简直像在念诗一般地自言自语。」
她说完之後,脸颊微微泛红。为什麽我的自言自语会令她脸红,这麽一想,他不禁觉得很奇怪。
「我简直
像在念诗一般地
自言自语。」
他试着那样说。
她再度拿起原子笔,那是一支黄色的塑胶制原子笔,上面印着「某银行的分行十周年纪念」的文字。
她似乎要望进他眼睛深处般地凝视着他。「你真的想知道吗?」
他点点头。
她拿了一张便条纸,开始用原子笔在那上面写字。她的动作很慢,可是中间既未停顿也不曾休息,她继续挥动着原子笔。在那段时间里,他两手托腮,静静地看着她的长睫毛。大约几秒钟一次,她不规则地眨眨眼。他愣愣地看着那样的睫毛—— 刚才还沾着泪珠的睫毛 ——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迷惑了。和她上床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麽呢?一种彷佛把复杂的系统抽离一部份之後,却剩下令人恐惧的单
纯那般的奇妙失落感袭击着他。照这样下去,也许我哪里也去不了了。这样一想,他觉得害怕得不得了。他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就那样地被融化了。对,他就像刚塑成的泥土一般年轻,他用念诗一般的语调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