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插图书籍展览,在圣诞节前不久,大约是让做父母的给孩子们多买点节礼吧。但在 一个外国人,却也值得看看。展览的是七十年来的作品,虽没有什么系统,在这里却可以找 着各种美,各种趋势。插图与装饰画不一样,得吟味原书的文字,透出自己的机锋。心要 灵,手要熟,二者不可缺一。或实写,或想象,因原书情境,画人性习而异。——童话的插 图却只得凭空着笔,想象更自由些;在不自由的成人看来,也许别有一种滋味。看过赵译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里谭尼尔(John Tenniel)的插画的,当会有同感吧。 ——所展览的,幽默,秀美,粗豪,典重,各擅胜场,琳琅满目;有人称为“视觉的音 乐”,颇为近之。最有味的,同一作家,各家插画所表现的却大不相同。譬如莪默伽亚谟 (Omar Khayyam),莎士比亚,几乎在一个人手里一个样子;展览会里书多, 比较着看方便,可以扩充眼界。插图有“黑白”的,有彩色的;“黑白”的多,为的省事省 钱。就黑白画而论,从前是雕版,后来是照相;照相虽然精细,可是失掉了那种生力,只要 拿原稿对看就会觉出。这儿也展览原稿,或是灰笔画,或是水彩画;不但可以“对看”,也 可以让那些艺术家更和我们接近些。《观察报》记者记这回展览会,说插图的书,字往往印 得特别大,意在和谐;却实在不便看。他主张书与图分开,字还照寻常大小印。他自然指大 本子而言。但那种“和谐”其实也可爱;若说不便,这种书原是让你慢慢玩赏的,那能像读 报一样目下数行呢?再说,将配好了的对儿生生拆开,不但大小不称,怕还要多花钱。
诗籍铺(The Poetry Bookshop)真是米米小,在一个大地方的一 道小街上。“叫名”街,实在一条小胡同吧。门前不大见车马,不说;就是行人,一天也只 寥寥几个。那道街斜对着无人不知的大英博物院;街口钉着小小的一块字号木牌。初次去 时,人家教在博物院左近找。问院门口守卫,他不知道有这个铺子,问路上戴着常礼帽的老 者,他想没有这么一个铺子;好容易才找着那块小木牌,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 铺子从前在另一处,那才冷僻,连裴歹克的地图上都没名字,据说那儿是一所老宅子,才真 够诗味,挪到现在这样平常的地带,未免太可惜。那时候美国游客常去,一个原因许是美国 看不见那样老宅子。
诗人赫洛德孟罗(Harold Monro)在一九一二年创办了这爿诗籍铺。用意 在让诗与社会发生点切实的关系。孟罗是二十多年来伦敦文学生涯里一个要紧角色。从一九 一一给诗社办《诗刊》(Poetry Review)起知名。在第一期里,他说,“诗 与人生的关系得再认真讨论,用于别种艺术的标准也该用于诗。”他觉得能做诗的该做诗, 有困难时该帮助他,让他能做下去;一般人也该念诗,受用诗。为了前一件,他要自办杂 志,为了后一件,他要办读诗会;为了这两件,他办了诗籍铺。这铺子印行过《乔治诗选》 (Georgian Poetry),乔治是现在英王的名字,意思就是当代诗选,所收 的都是代表作家。第一册出版,一时风靡,买诗念诗的都多了起来;社会确乎大受影响。诗 选共五册;出第五册时在一九二二,那时乔治诗人的诗兴却渐渐衰了。一九一九到二五年铺 子里又印行《市本》月刊(The Chapbook)登载诗歌,评论,木刻等,颇多新 进作家。
读诗会也在铺子里;星期四晚上准六点钟起,在一间小楼上。一年中也有些时候定好了 没有。从创始以来,差不多没有间断过。前前后后著名的诗人几乎都在这儿读过诗:他们自 己的诗,或他们喜欢的诗。入场券六便士,在英国算贱,合四五毛钱。在伦敦的时候,也去 过两回。那时孟罗病了,不大能问事,铺子里颇为黯淡。两回都是他夫人爱立达克莱曼答斯 基(Alida Klementaski)读,说是找不着别人。那问小楼也容得下四五 十位子,两回去,人都不少;第二回满了座,而且几乎都是女人——还有挨着墙站着听的。 屋内只读诗的人小桌上一盏蓝罩子的桌灯亮着,幽幽的。她读济兹和别人的诗,读得很好, 口齿既清楚,又有顿挫,内行说,能表出原诗的情味。英国诗有两种读法,将每个重音咬得 清清楚楚,顿挫的地方用力,和说话的调子不相像,约翰德林瓦特(John Drink water)便主张这一种。他说,读诗若用说话的调子,太随便,诗会跑了。但是参用一 点儿,像克莱曼答斯基女士那样,也似乎自然流利,别有味道。这怕要看什么样的诗,什么 样的读诗人,不可一概而论。但英国读诗,除不吟而诵,与中国根本不同之处,还有一件: 他们按着文气停顿,不按着行,也不一定按着韵脚。这因为他们的诗以轻重为节奏,文句组 织又不同,往往一句跨两行三行,却非作一句读不可,韵脚便只得轻轻地滑过去。读诗是一 种才能,但也需要训练;他们注重这个,训练的机会多,所以是诗人都能来一手。
铺子在楼下,只一间,可是和读诗那座楼远隔着一条甬道。屋子有点黑,四壁是书架, 中间桌上放着些诗歌篇子(Sheets),木刻画。篇子有宽长两种,印着诗歌,加上些 零星的彩画,是给大人和孩子玩儿的。犄角儿上一张帐桌子,坐着一个戴近视眼镜的,和蔼 可亲的,圆脸的中年妇人。桌前装着火炉,炉旁蹲着一只大白狮子猫,和女人一样胖。有时 也遇见克莱曼答斯基女士,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孟罗死在一九三二年三月十五日。第二天晚 上到铺子里去,看见两个年轻人在和那女人司帐说话;说到诗,说到人生,都是哀悼孟罗 的。话音很悲伤,却如清泉流泻,差不多句句像诗;女司帐说不出什么,唯唯而已。孟罗在 日最尽力于诗人文人的结合,他老让各色的才人聚在一块儿。又好客,家里炉旁(英国终年 有用火炉的时候)常有许多人聚谈,到深夜才去。这两位青年的伤感不是偶然的。他的铺子 可是赚不了钱;死后由他夫人接手,勉强张罗,现在许还开着。
1934年10月27日作。
(原载1935年1月1日《中学生》第5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