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当中选一个
古老而又永远新颖的故事
在五品文官夫人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兰盖尔华丽的旧式别墅里,玛丽雅·伊凡诺芙娜的女儿娜嘉和莫斯科著名商人的小儿子伊凡·加甫利洛维奇一起站在露台上。
暮色好极了。倘使我是描写景物的能手,我就会描写月亮从乌云里亲切地向外张望,把美好的光芒倾注在树林上、别墅上和娜嘉的小脸上。……我还会描写树木轻柔的絮语声、夜莺的歌唱声、小喷水池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溅水声。……娜嘉站在那儿,一个膝头跪在圈椅边沿上,一只手扶着栏杆。她那对眼睛是深色的,象丝绒那样柔和,深邃,瞧着幽暗而碧绿的丛林出神。……她的小脸被月光照亮,面色苍白而又有一块块深色的阴影,象是斑点,其实是红晕。……伊凡·加甫利洛维奇站在她身后,发抖的手烦躁地揪稀疏的胡子。等到揪得厌烦了,他就用另一只手开始摩挲和拉扯他衬衫的难看的高领口。伊凡·加甫利洛维奇相貌不漂亮。他生得象母亲,而他母亲却象从乡下来的厨娘。他额头又小又窄,仿佛给压瘪了似的。他鼻孔朝天,鼻尖滚圆,鼻梁不象鹰钩,却明显地凹下去,头发象刚毛那么硬。他的眼睛又小又细,象小猫一样,带着疑问的神情瞧着娜嘉。
“请您原谅我,”他结结巴巴地说,紧张地叹气,不住地重复他的话,“请您原谅我对您讲出……我的感情。……可是我那么爱您,简直不知道我的神志是不是还清醒着了。……在我胸膛里,我对您的感情那么强烈,连表达出来都不可能!
我,娜杰日达①·彼得罗芙娜,当初一见到您就立时对您钟情,也就是说爱上您了。当然,这要请您原谅,不过……话说回来……”他顿一顿。“今天,景色真是招人喜爱啊!”
“是埃……天气不错。……”
“在这样的景色里,您要知道,爱上象您这样一个妙人儿,那是多么愉快呀。……可是,我不走运!”
伊凡·加甫利洛维奇叹口气,揪一下胡子。
“我很不幸!我爱您,我痛苦,可是……您呢?难道您能对我有感情吗?您受过教育,有学问,……处处都高尚。……我呢?我却是商人身分,此外……什么也说不上!简直什么也说不上!钱倒有很多,可要是没有真正的幸福,有钱又有什么用呢?没有幸福而单有钱,那无非是活受罪,无非是……不结果实的花罢了。我吃的倒好,还有……出门也不必走路,……可就是生活空虚。……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
“怎么?”
“没……没什么!认真说来,我想麻烦您。……”“您有什么事?”
“您能爱我吗?”他顿一顿。“我在您娘面前……也就是您的妈妈面前,献出了我对您的心和手,②可是她老人家说,这事全由您做主。……她说,您可以自己决定,用不着父母管。
……您会
怎样回答我呢?”
娜嘉没开口。她瞧一眼幽暗的绿色丛林,那儿隐约现出树干和图案般的树叶。……树梢在清风中微微摇摆,她入神地看着树木的黑影摇动。她的沉默使得伊凡·加甫利洛维奇透不出气来。泪水涌上他的眼眶。他心里痛苦。“要是她拒绝,那可怎么办呢?”他暗自想着。这个令人发愁的想法好比一瓢凉水浇下来,他宽阔的背脊上冒出一阵阵冷气。……“请您发发慈悲吧,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他说,“您不要折磨我的心了。……要知道,我这样纠缠您,那都是出于爱情。……因为……”他顿一顿。“倘使……”他顿一顿。
“倘使您不回答我,我不如索性死掉的好。”
娜嘉转过脸来对着伊凡·加甫利洛维奇,微微一笑。……她对他伸出手,开口讲话,她的声调在莫斯科商人的耳朵里无异于塞壬③的歌声:“我很感激您,伊凡·加甫利洛维奇。……我早就知道您爱我,我知道您多么爱我。……可是我……我……我也爱您。
让④ ,……凭您善良的心,凭您的忠诚;谁也不能不爱您。
……”
伊凡·加甫利洛维奇张大嘴,笑起来。这个幸福的人用手心摩挲脸,心里说:这莫非是做梦?
“我知道,要是我嫁给您,”娜嘉继续说,“我就会极其幸福。……可是您要知道,伊凡·加甫利洛维奇,关于我的回 答,您略微等一下吧。……要我目前就确切地回答您,我做不到。……对终身大事,我得好好想想。……这得仔细考虑。
……您稍微忍耐一下吧。”
“要等很久吗?”
“不,等不了多久。……一天,至多也不过两天。……”“这行。……”“您现在就走吧,我写信回答您好了。……现在您就回家去,我也好考虑一下。……再见。……过一天再见。……”娜嘉伸出手去。伊凡·加甫利洛维奇抓住她的手,吻了吻。娜嘉点点头,对着空气吻一下,从门廊上跑掉,不见了。
……伊凡·加甫利洛维奇呆站了两三分钟,思忖一阵,就穿过小花圃和丛林,去找他的马车,马车就停在林中小路上。他幸福得身子发软,四肢无力,仿佛在滚热的澡堂里待了一整天似的。他一面走,一面幸福得笑起来。
“特罗菲木!”他唤醒睡熟的车夫。“醒一醒!我们走吧!
我要赏给你五张黄票子⑤
做茶钱呢!听明白了吗?哈哈!”
这当儿娜嘉已经跑着穿过所有的房间,到另一个露台上,从那儿走下去,再穿过树木、灌木丛、小矮树,跑到另一条林中小路上。在那条林中小路上,她幼年时代的朋友符拉季米尔·希特拉尔男爵,一个大约二十六岁的青年男子,在等她。希特拉尔是日耳曼人,生得又矮又胖,头顶已经看得出在秃了。这一年他大学毕业,现在要到哈尔科夫他的庄园上去,今天最后一次到此地来,是来辞行的。他带点酒意,在长椅上半躺半坐,嘴里打着唿哨,吹着《射击手》的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