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第二十一章)(2)
时间:2023-04-0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蒙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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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每到夏天,春才常常一个人到潭里去游泳。他每每游过几圈后,就静静地躺在水面上,四肢摊开,随着波纹漂动,就像是一条大鱼。
后来,村里也常有人说,春才是鱼托生的。
春才比我大七岁,在我十一岁那一年,他刚好十八岁。十八岁的春才双眼皮,浓眉,大眼睛,高鼻梁,一米八的个头,秀美壮硕,一脸红润。这么说吧,他就像是长在田野里的一株挺拔俊美的高粱棵子,是无梁村最帅气的一个小伙。
但如此壮硕的一个男子,却是一个闷葫芦。在我的记忆里,他很少说话。即使他娘叫他,也至多是嗯一声。在更多的时候,他的声音大多是由他的手来完成的。他的手比所有人的手都灵巧、快捷。那不是手,那几乎就是“神的使者”。他的手太会“说话”了。他的手指就像是一把精美的梳子,对女人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编席的时候,那席篾子就像是琴键一样,在他手下有节奏地舞蹈着、跳跃着,一格一格地往前推移,诗一样地律动,倏尔就成了片、成了形了……他编的炕席,他编的三层楼、双扇门的蝈蝈笼子,甚至于经他手编的细苇草圆蒲团,还有装馍馍的席篓,都让无梁所有的女人羞愧不已。
有那么一阵子,方圆百里所有要结婚的姑娘都为能求到春才编的红炕席而自豪。他能在席上编出“福、禄、寿”等各种图案,他甚至能在席上编出奔腾的骏马和叫春的喜鹊……因此,“春才的席”在无梁村是一种质量的象征,是县供销社免检的。这话是县供销社派来收席的老魏说的。在设在大队部的“收席点”里,老魏常说的一句话是:看看人家春才编的席!那时候,村里最让女人们眼热和嫉妒的,就是春才了。在女人的嘴里,春才就是无梁村的一个标尺,男人的标尺。一看见他,女人们的目光里就会开出花来。
在无梁村,老姑父对春才的偏爱是尽人皆知的。春才十八岁时,老姑父就让他当了大队团支书。因为他人孤僻,不爱讲话,老姑父就把他叫去,做了许多思想工作。后来看他实在是个闷葫芦,问三句才“嗯”一声,就又让他改任民兵连长。可民兵训练时,他不喊操,喊不出来……可老姑父还是喜欢他,就再次让他当收席站的站长。
有那么一段时间,夏日里,老姑父的三女儿蔡苇香时常拽着她二姐蔡苇秀的衣角,站在村口处往北边看。这时候,刚游了水的春才会腾腾腾地走回来,他赤着双脚,穿条短裤,红堂堂的脊梁上亮着一身晶莹的水珠,走在黄昏的落日里,就像是活动着的古铜色的男人雕塑。她们和他,也就是相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说什么。
那时候,按上级的要求,每个村都要配“赤脚医生”。老姑父的二女儿蔡苇秀,初中毕业后经公社批准当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蔡苇秀性格内向,也不大爱说话。但她是老姑父的女儿,心里还是有一点傲气的。她在县里总共培训了三个月,回村里当了一年零八个月的“赤脚医生”。也就是挎着个县里发的、印有“红十字”的小药箱,很优越地在田野里走上几圈。谁要是感冒了,就给两片头疼粉或是阿司匹林;要是碰伤了,就给抹点红汞、碘酒之类……一年零八个月之后,她就嫁到另一个村子去了。
可是,就在这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里,村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这件事后来给无梁村创造了一个足可以影响后世的歇后语:春才下河坡——去球。
我不敢说,也不能说,这就是一个“精神变物质”的范例。是呀,在一些时间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看一眼又如何?走在路上,谁不看谁呢?看了就看了,还能怎样?但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春才出事了。
据说,春才出事后,老姑父跟吴玉花杠上门,两人又打了一架,屋子里咕咕咚咚的,死打……可出了门,两人谁也不说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老姑父嘴唇翻着,人问了,他说:上火了。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无梁村是一个半公开的忌讳。是隐在戏谑中的一个暗语。或者叫做无梁人的幽默方式。也是到了后来,才慢慢地、经快嘴女人们唾沫星子一点一点传扬出去的。
这件事,怪就怪在有终无始……突然有一天,春才一直在床上躺着,用被子蒙着头。他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就没有叫他。结果,到了傍晚时分,饭做好了,盛上了,春才还没有起床。这时候,他娘连着叫了几声,不见他回应那个“嗯”声。于是,他娘走过来看他,一掀被子,就见一被窝全是血!这就赶忙喊人把他拉到县城的医院里去了。到了县医院才知道,他居然、居然用一把篾刀,把自己的***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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