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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册(第二十四章)(2)

时间:202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蒙 点击:

  她说:丢哥,听不出来么?真不认人了?我闭着眼都扒你三层皮。
  一听我就知道,这种狠劲是来自家乡的。这话皮糙肉厚,话虽狠却心里近,透着贴骨的熟悉和亲切。于是,我说:慢,慢,叫我想想……苇香,是苇香吧?蔡思凡、蔡总。
  她说:我说吧?你这大学问人,不会记性这么差……我来看个人(指的是“病人”),在过道里,看后相(这是家乡话,指“背影”)是你。还真是……丢哥,别笑话我了。听说你这“肿”(总)比我这肿(总)发得大,你是腌菜缸,我是和面盆,拔根汗毛比我腰都粗,不错吧?
  我笑了,苦笑。
  她说:看看,看你吓的?又不问你借钱。接着又问:咋啦?眼上出毛病了?
  我说:车祸。
  她上下看了看……说:咦,不赖。不赖。全全活活的。
  这话仍然让人觉着亲切。只有吃过苦的人,家乡人,才会这样说:只要“全全活活”的,不缺胳膊少腿儿,就是福分……
  接下去,她的脸拉下来了,她绷着脸说:丢哥,你得给我平反。你必须给我平反!
  我笑了,说:我又不是政府部门的人,你也不是梁五方……我给你平啥反呢?
  她说:要不碰上你,我就不说了。既然碰上你了,我就得说说。那梁瞎子(指的是梁五方,在平原,凡给人算命的,贬称为“瞎子”,褒称为“半仙儿”),没少在你那儿造我的谣吧?
  这时候,我心里“咯噔”一声,顿时翻江倒海,突然想起了那盆“汗血石榴”……那棵石榴,我一直带在身边,无论走到哪儿,我都带着它。
  蔡思凡说:那梁瞎子,亏心不亏心?到处造我的谣,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说我把我老爹的头给割了,种成一盆花……这话你也信?!
  蔡思凡说五叔,一句一个“梁瞎子”,我不好接她的话,只有苦笑。
  她恨恨地说:梁瞎子,一个流窜犯,骗我多少钱?……还这样编排我,安的啥心?是,早些年,我是缺钱,求告无门的时候,我上吊的心都有过……可我咋也不会去卖我老爹的头吧?这有踪没影儿的事,还到处传。
  她说:你也知道,我爹追我娘,从城里追到乡下。他跟我娘虽然打了一辈子架,可两人感情好着呢……后来他瘫痪了,出不了门了。那盆石榴,是我给他买的,好让他看个景儿。我娘还怕他“落”(寂寞),让我给他买了只狗娃,好让他听个应声……后来我老爹下世,有人说那盆石榴是个景儿,很值钱,我这才把它送人了。就这点屁事,传来传去,都把我传成杀人不见血的恶鸡婆了!
  她说:你不知道现在干企业有多难。那些村里人,你用他,他说你给的工钱低,骂你;你不用他,他说你不给本村人办事,也编排你……这年头,说真话没人信。谣言有人信。
  ……我恍然。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我真说不清楚,当初我买下的那盆石榴,是不是一个错误?
  接着,她又数叨我说:丢哥,你良心让狗吃了?我爹把好处都给你了。一村人的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了。你连回去看一眼的心都没有?
  我喏喏的。无话可说。我想说,我是想回的,我真想。可我……
  蔡思凡说:你脊梁上湿不湿?
  我迷惑:湿?
  蔡思凡笑了,说:背一脊梁唾沫星子,你盖儿不潮啊?还有,脊梁骨没让人捣透吧?……又说:怪不得,你穿着西装呢。
  我明白了。说:村里,骂我的人多么?
  蔡思凡说:这我不能瞎说。你自己想吧。
  这时候,借着蔡思凡的话头,我忍不住问:老妹子,你说实话,那些匿名信,是不是你寄的?
  蔡思凡说:谁说的?谁又编排我的?是梁瞎子?
  我说:……那匿名信上只有一句话:给口奶吃。是不是你?
  蔡思凡大笑,说:……吓坏了吧?不是我。真不是。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经常收到匿名信,也曾经夜里睡不着觉……那话是老姑父的语气:给口奶吃。可老姑父已经去世了。
  临走的时候,蔡思凡说:丢哥,你要是有良心,也该回老家看看了。
  我说:是啊,我也想回去。
  她说:手里有钱了,给家乡投点资。
  我喃喃地说:我要回去,就种树……
  她说:好啊。你种树,我伐树。我那板厂,你去看看,全现代化的……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二十四床是个很奇怪的人。
  二十四床是个小个,人很精神。我是说他走路时,表现出的是一种“挺”的感觉。在眼科病房,独有他,是挺着身子走路的。他个小,还包着一只伤眼,就在病房的过道里,挺括括地走,身子架着。其实,这很累。在很多的时间里,他手里举着一个手机,慌慌地,头直杠杠的,不看人,就那么直撅撅地、匆匆忙忙地往外走。边走边打电话,很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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