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威当然是说:“对了!”
吃完了早饭,马威正要上楼看父亲去。温都姑娘从楼下跑了上来,戴着昨天买的新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捆老鼠尾巴,看着好象一把儿荞麦面面条;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样,——所以她也戴。她斜着眼看了马威一下,说了声“再见,”一溜烟似的跑了。
温都姑娘上铺子去作工,温都寡妇出来进去的收拾房屋,拿破仑跟着她左右前后的乱跑。马威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着伊牧师来。
马威自从八岁的时候死了母亲,差不多没有经过什么女性的爱护。在小学里的时候,成天和一群小泥鬼儿打交道;在中学里,跟一群稍微个儿大一点的泥鬼瞎混;只有礼拜天到教堂作礼拜去,能看见几位妇女:祈祷的时候,他低着头从眼角偷偷的看她们;可是好几回都被伊太太看见,然后报告给伊牧师,叫伊牧师用一半中国话,一半英国话臭骂他一顿:“小孩子!不要看姑娘!在祷告的时候!明白?See?……”伊太太祷告的时候,永远是闭着一只眼往天堂上看上帝,睁着一只眼看那群该下地狱的学生;马威的“看姑娘”是逃不出伊太太的眼线的。
教堂的姑娘十之八九是比伊太太还难看的。他横着走的眼光撞到她们的脸上,有时候叫他不由的赶快闭上眼,默想上帝造人的时候或者有点错儿;不然,……有时候也真看到一两个好看的,可是她们的好看只在脸上那一块,纵然脸上真美,到底叫他不能不联想到冥衣铺糊的纸人儿;于是心中未免有点儿害怕!且不管纸人儿吧,不纸人儿吧,能看到她们已经是不容易!跟她们说说话,拉拉手,——妄想!就是有一回,他真和女人们在一块儿作了好几天的事。这回事是在他上英国来的前一年,学界闹风潮:校长罢长,教员罢教,学生也罢了学;没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这样闹,可是一个不剩,全闹起活儿来;连教会的学堂也把《圣经》扔了一地,加入战团。马威是向来能说会道,长得体面,说话又甜甘受听,父亲又不大管他,当然被举为代表。代表会里当然有女代表,于是他在风潮里颇得着些机会和她们说几句话,有一回还跟她们拉手。风潮时期的长短是不能一定的,也许三天,也许五个月;虽然人人盼着越长越好,可是事事总要有个结束,好叫人家看着象一回事儿似的。这回风潮恰巧是个短期的,于是马威和女人们交际的命运象舞台上的小武丑儿,刚翻了一个跟头,就从台帘底下爬进后台去了。
马威和温都姑娘不一定有什么前缘,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脚指头隔着印度洋地中海拴上了根无形的细红线。她不过是西洋女子中的一个。可是,马威头一个见的恰巧是她。她那种小野猫似的欢蹦乱跳,一见面他心里便由惊讶而羡慕而怜爱而痴迷,好象头一次喝酒的人,一盅下去?成媳懔⒖毯炱鹄戳恕?墒牵纳衿杂铮?叫他心里凉了好多……她说:“再见”的时候确是笑着,眼睛还向他一飞……或者她不见得是讨厌他……对了:她不过是不喜欢中国人罢了!等着,走着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呢,女子可多了,……
马威翻过来掉过去的想,问题很多,可是结论只有一个:“等着吧,瞧!”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儿,颧骨尖儿上那一点特别的热,象有个香火头儿在那里烧着。“等着瞧,别忙!”“别忙!”他这么叨唠着,嘴唇张着一些,好象是要笑,可是没笑出来;好象要恼——恼她?——,又不忍的。一会儿照照镜子看自己的白牙,一会儿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走……“别忙!走着瞧!”
“马威!马威!”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楼上叫,跟着嗽了嗽,声音才尖溜了一点:“马威!”
马威收了收神,三步两步跑上楼上。马老先生一手开着门,一手端着那个磁水罐。脸上睡的许多红褶儿,小胡子也在一块拧拧着。
“去,弄点热水来!”他把磁罐交给马威。
“我不敢上厨房去呀!”马威说:“昨天晚上您没听房东说吗:不叫咱们到厨房去!早饭的时候,你没去,她已经说了闲话;您看——”
“别说了!别说了!”马老先生揉着眼睛说:“不刮脸啦,行不行?”
“回来伊牧师不是要和咱们一块儿出去哪吗——”“不去,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