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铺子,耳朵里还是嗡嗡的响;老是这么响,一天到晚是这么响!但愿上帝开恩,叫咱回家吧,受不了这份乱!定了定神,把两盆菊秧子摆在窗子前面,捻着小胡子看了半天:啊,这一棵有个小黄叶儿,掐下去!半个黄叶也不能要,讲究一顺儿绿吗?
“马先生!”李子荣从柜房出来,又是挽着袖子,一手的泥!(这小子横是穿不住衣裳,俗气!)“咱们得想主意呀!上月简直的没见钱,这个月也没卖了几号儿;我拿着工钱,不能瞪眼瞧着!你要是有办法呢,我自然愿意帮你的忙;你没办法呢,我只好另找事,叫你省下点工钱。反正这里事情不多,你和马威足可以照应过来了!我找得着事与否,不敢说一定,好在你要是给我两个礼拜的限,也许有点眉目!咱们打开鼻子说亮话,告诉我一句痛快的,咱们别客气!”
李子荣话说的干脆,可是态度非常的温和,连马先生也看出:他的话是真由心里头说出来的,——可是,到底有点俗气!
马老先生把大眼镜摘下来,用小手巾轻轻的擦着,半天没说话。
“马先生,不忙,你想一想,一半天给我准信好不好?”李子荣知道紧逼老马是半点用没有,不如给他点工夫,叫他想一想;其实他想不想还是个问题,可是这么一说,省得都僵在那儿。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继续着擦眼镜。
“我说,李伙计!”马先生把眼镜戴上,似笑不笑的说:“你要是嫌工钱小,咱们可以商量啊!”
“嘿!我的马先生,我嫌工钱小!真,我真没法叫你明白我!”李子荣用手挠着头发,说话有点结巴:“你得看事情呀,马先生!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了,咱们得想法子,你始终不听我的,现在咱们眼看着赔钱,我,我,真的,我没法说!你看,咱们邻家,上月净卖蒙文满文的书籍,就赚了好几百!我——”
“谁买满蒙文的书啊?买那个干什么?”马老先生不但觉着李子荣俗气,而且有点精神病!笑话,古玩铺卖满蒙文的书籍,谁买呀?“你要嫌工钱小,咱们可以设法;有办法,自要别伤了面子!”
面子!
可笑,中国人的“讲面子”能跟“不要脸”手拉手儿走。马先生在北京的时候,舍着脸跟人家借一块钱,也得去上亲戚家喝盅喜酒,面子!张大帅从日本搬来救兵,也得和苟大帅打一回,面子!王总长明知道李主事是个坏蛋,也不把他免职,面子!
中国人的事情全在“面子”底下蹲着呢,面子过得去,好啦,谁管事实呢!
中国人的办事和小孩子“摸老瞎”差不多:转着圈儿摸,多咱摸住一个,面子上过得去了,算啦,谁管摸住的是小三,小四,还是小三的哥哥傻二儿呢!
马先生真为了难!事实是简单的:买卖赔钱,得想主意。可是马先生,真正中国人,就不肯这么想,洋鬼子才这么想呢;李子荣也这么想,黄脸的洋鬼子!
“买卖赔钱呀?我没要来做这个穷营业呀!”马先生见李子荣不说话了,坐在椅子上,捻着小胡子,想开了:“我要是不上英国来,现在也许在国内作了官呢!我花钱多呀,我的钱,谁也管不了!”心中一横,手里一使劲,差点揪下两根胡子来:“我不懂得怎么作买卖,读书的君子就不讲作买卖!挤兑我?成心逼我?姓李的,你多咱把书念透了,你就明白你马大叔是什么回事了!俗气!”他向屋里瞪了一眼:“卖满蒙文的书籍?笑话,洋鬼子念满文‘十二头儿’?怎么着,洋鬼子预备见佐领挑马甲是怎着?现在我们是‘中华民国’了!辞我的工不干了?一点面子不讲?你在这儿还要怎么着?咱姓马的待你错不错?猛孤仃的给咱个辞活不伺候,真有鼻子就结啦!”
马先生绕着圈儿想,越想自己的理由越充足,越想越离事实远,越离事实远越觉得自己是真正好中国人,——李子荣是黄脸洋鬼子!
“我说李伙计,”马先生立起来,眼睛瞪着一点,说话的声音也粗了一些,把李子荣吓了一跳:“给你长工钱,你也不干;好吧,你要走,走!现在就走!”
说完了话,学着戏台上诸葛亮的笑法,唏唏了几声。唏唏完了,又觉得不该和李子荣这么不讲面子!可是话已出口,后悔有吗用,来个一气到底:“现在就走!”
李子荣正擦一把铜壶,听见马先生这样说,慢慢把壶放在架子上,看着马先生半天没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