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角上的镇长疑疑惑惑地瞟了瞟食品站长,说:“你是表扬我还是揭批我啊?世上哪有不吃精不吃肥只吃猪头肉的人?我是穷得没有法子啊。你要喜欢,二回我拿猪头肉跟你换精肉肥肉,你只莫加收我的钱就是。免得你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食品站站长给他说得噎住,一时不晓得怎样回复。主持人就及时地喊:“下一个上来。注意这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要说大是大非问题,敌我矛盾问题。”
“我来!”
下面一个人奋勇地应了一声,挺身而出,是镇革委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先前是跟镇长跟得最紧的一个。大家人前人后叫他做“镇长的吊刀”。他并不恼火,反而乐意,说是“跟路线”,一脸的自豪。镇长也是少不得他的,镇长走到哪里都喜欢讲话,讲话便少不得槁子,稿子都是由办公室主任写。写得好不好,主要就看厚不厚,拿到手上,先掂掂分量,再看看页码,好几十页,就说要得!
但是,其实,再短的稿子,镇长也念不完的。他放牛放到十几岁才去上小学,上了没有几年,家里没有口粮了,就又回去种田。他胆大。他那个山里没有学校,他居然敢办学,一个人当校长当老师——当老师又教语文、又教算术、又教画、又教体育、当伙头、当打钟的。当了几年,教出些什么桃李自然是天晓得,倒是他自己出了名,被调到公社做干部。文化革命,他那个公社造反最早。司令自然是他。他把公社机关所有的公章用麻绳串成一串,当裤带系在腰上。大约是因为大家都晓得十个癞痢九个哈,居然当地没有人敢另立山头跟他对抗。有几个人背后嘀嘀咕咕过几回想想还是觉得惹不起癞痢,便死了心。因此,文化革命了几年,别的公社都牺牲了人,他那个公社连武斗也没有发生过。癞痢也就因此显得出类拔萃,然后就成了镇革委主任。唯一可惜的是字依旧是认得不多,跟镇长的身份远不相称。但是他决不肯因此跌价,稿子总要有一定厚度的,因为那是镇长权威的体现。至于念不全,他有法子解决。
那法子很简单,就是将稿子复写成两份,他拿一份,另一个字认得多的人拿一份。他作报告的时候那个人就站在他身后,遇到有他不认得的字(预先看一遍做好记号),就给他提词。本来这不失为一种可靠的保障,但他性子急,有时候报告作到兴头上,他就顾不得听人提词,依旧信口开河地念错。好在他不怕出丑,别人要是纠正了,他马上又改回来。比方,他把“赤裸裸”念成了“赤果果”,后边提词的人赶紧轻轻地纠正: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他听见了,就放下手上的报告稿扭回头大声问:“不是赤果果?”“不是。”“是‘赤裸裸’?”“是。”“那好。”他回过头,对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说:“我刚才念错了,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对他念错字别字,大家开头常笑,后来见他坦白得可爱,就笑不起来,反而觉得他人实在。他的坦白就像他对待自己的癞痢。别的癞痢六月三伏都想方设法捂着,他则一年四季从不戴帽子,就那样暴露着,炫耀似的。
办公室主任走上台的时候,镇长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事情原本也是意料中的,文化革命了几年,这种人见多了。
办公室主任的揭发主要围绕着镇长作过的报告里的黑话,都是些大歌大颂“四人帮”及其爪牙的话,这些话都有文字根据的,出自某年某月某日在什么会上的报告。办公室主任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清二楚。
镇长起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听久了,好像有些烦,就说:“那些话都是你写的,我不过就念念罢了,还念不完全。要是有罪,你总要担当一半,莫往我一个人头上栽赃,莫墙倒众人推哟。”
办公室主任给他说得尴尬,站在台上脸红一下,自一下,憋了好久,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你作威作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到如今你还敢强辩,你有儿个脑袋!”
镇长低了头,咕哝说:“我有几个脑袋!我要有几个脑袋,还会要这个癞痢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