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何等厉害的东西:性命,财产,都可以牺牲了,为一个女人牺牲了。然而,就是爱情也可以用坚强的意志胜过去。生命是复杂的,是多方面的:除了爱情,还有志愿,责任,事业……。有福气的人可以由爱情的满足而达到他的志愿,履行他的责任,成全他的事业。没福气的人只好承认自己的恶运,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志愿,责任,事业。爱情是神圣的,不错,志愿,责任,事业也都是神圣的!因为不能亲一个樱桃小口,而把神圣的志愿,责任,事业全抛弃了,把金子做的生命虚掷了,这个人是小说中的英雄,而是社会上的罪人。实在的社会和小说是两件事。
把纸旗子放下,去读书,去做事;和把失恋的悲号止住,看看自己的志愿,责任,事业,是今日中国——破碎的中国,破碎也还可爱的中国!——的青年的两付好药!
马威在中国的时候,也曾打过纸旗,随着人家呐喊;现在他看出来了:英国的强盛,大半是因为英国人不呐喊,而是低着头死干。英国人是最爱自由的,可是,奇怪,大学里的学生对于学校简直的没有发言权。英国人是最爱自由的,可是,奇怪,处处是有秩序的。几百万工人一齐罢工,会没放一枪,没死一个人。秩序和训练是强国的秘宝,马威看出来了。
他心中忘不了玛力,可是他也看出来了:他要是为她颓丧起来,他们父子就非饿死不可!对于他的祖国是丝毫责任不能尽的!马威不是个傻子,他是个新青年,新青年最高的目的是为国家社会做点事。这个责任比什么也重要!为老中国丧了命,比为一个美女死了,要高上千万倍!为爱情牺牲只是在诗料上增加了一朵小花,为国家死是在中国史上加上极光明的一页!
马威明白了这个!
他的方法是简单的:以身体的劳动,抵制精神的抑郁。早晨起来先到公园去跑一个圈,有时候也摇半点来钟的船。头一天摇的时候,差一点把自己扣在船底下。刮风也出去跑,下雨也出去跑,跑过两三个礼拜,脸上已经有点红光儿。跑回来用凉水洗个澡,(现在温都太太已准他们用她的澡盆。)把周身上下搓个通红,颇象鱼店里的新鲜大海虾。洗完澡,下来吃早饭。玛力看他,他也看玛力。玛力说话,他也笑着对答。他知道她美,好,拿她当个美的小布人。“你看不起我,我更看不起你!”他自己心里说:“你长得美呀,我要光荣,责任!美与光荣,责任,很难在天平上称一称的!哈哈!”
玛力看着他的脸红润润的,腕子上的筋骨也一天比一天粗实,眼睛分外的亮,倒故意的搭讪着向他套话。因为外国女人爱粗壮的小伙子。马威故意的跳动,吃完早饭,一跳三层楼梯,上楼去念书。在街上遇见她,只是把手一扬,一阵风似的走下去。
“哈哈!有意思!我算出了口气!”马威自己说。能在事事看出可笑的地方,生命就有趣多了。
念完一两点钟的书,马威出门就跑,一直跑到铺子去,把李子荣出的主意,一一的实行出来。货物在圣诞前一个月到了伦敦,他和李子荣拚命的干:点缀门面,定价码,印说明书……整整的一天准干七点钟。王明川给办的货物,并不全是古玩;中国刺绣,中国玩艺儿,中国旧绣花的衣裳,全有。于是愿给亲友一点中国东西的老太婆们,也知道了马家铺子,今天买个小荷包,明天买把旧团扇。有的时候因为买这些零杂儿,也带手儿买点贵重的东西。货物刚清理好,李子荣就把老西门爵士运来,叫他捡好的挑。西门爵士歪着头整跟这两个小伙子转了半天;除了自己要买的磁器,还买了一件二十五镑钱的老中国绣花裙子,为是到圣诞节送给他的夫人。这半天就卖了一百五十多镑钱。
“行了!老马!”李子荣抓着头发说。
“行了!老李!”马威已经笑得说不出别的来。
两人又商议了半天,怎么能叫行人看见他们的铺子。李子荣主张在胡同口安上个电灯,一明一灭的射出“买中国古玩”和“送中国东西”,红光和绿光一前一后的交换着。少年人作事快,商议好,到第三天就安好了。
他们一忙,隔壁那家古玩铺的掌柜的有点起毛。他向来知道老马是个不行的行货,净等着老马宣告歇业,他好把马家铺子吸收过来。现在一看这两个年青的弄得挺火炽,他决定非下手不可了,等马家铺子完全的立住脚可就不好办了。他光着秃脑袋,捧着大肚子,偷偷的把李子荣约出去吃了顿饭,透了点口话。李子荣笑着告诉他:“你好好的去买瓶生发水,先把头发长出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