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故事(15)
时间:2012-10-1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倪匡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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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上一年半载,金块存多了,只怕赶你回来,还不肯回来哩。
那种话,动听得能叫小伙子听得全身发热,三更半夜从梦里乐得醒过来。仿佛身子的左边,堆满了金块,身子的右边,偎依着乡下人做梦也想不到有那么好看的小娇娘。
世世代代,人类受着美丽的谎言的欺骗,甚至同样的谎言,可以反覆使用,依然有效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被骗人自己的错误,不肯稍为去探索一下美丽的许诺的背面,隐藏着什么。到了一定的阶段,骗人者甚至可以收手,被骗者会继续自己欺骗自己,在这时,就算有人大声疾呼,揭穿真相,被骗者也不会相信。
因为被骗者已经陷进了他们自己编织成的美梦之中,陶醉憧憬着虚幻的希望和想像之中,在这种情形下,他们根本无法脱出自己编织的罗网。
到金沙江去,那里有金块,有好酒,有鱼有肉,有美女,什么都有。
年轻力壮的踊跃向前,年老力衰的还为自己不能入选而伤心。
于是,人群涌进金沙江畔,自然也有成了刀队的成员的,成了“金子来”的,但是大多数,绝大多数,都知道了美丽的许诺后面的真相。
有一点,至少是真实的,那就是:确然有着大量的金块,闪缮生光的黄金。
来到这里的人,第一次在石块之中拾起一块金子来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发出欢呼声:金子!黄澄澄、重甸档的金子。金子代表了一切,手指甲大小的一块黄金,代表了十头二十头壮健的水牛,代表了一片田地,代表了一间房子,代表了吹创打打,花轿抬一个新娘子进门。更多的黄金,自然代表了更多的一切。那一霎间的快乐,简直教人飘然欲仙,连奇寒彻骨的江水,也会变得温暖──江水永远是那么冷,那全是抬头可见的山顶积雪溶化下来的。
快乐对人类来说,实在太吝啬了,就是那么短暂的一霎间。
接下来,他们就发现,不论一天找到多少金块,结果都是一无所有。在家乡可以换一条水牛的金块,在这里,只能换一碗饭,而且,不知自什么时候起,欠下了许多债,债项包括那仅可凄身的窝棚,比乡间的三间青砖大屋还值钱在内。
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难得有一点金块存了下来,用一个小皮袋放着,紧贴着肉藏起来,宁愿睡觉的时候,让坚硬的金块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生痛,但这小金块,也还不是自己的。
不能拒绝赌博的引诱的人是三分之一,余下那三分之二中,有一半却拒绝不了软玉温香的引诱,真是大地方来的小娇娘,瞧你一眼就能让你瘫着,当她投怀送抱时,小皮袋中的金块,也就自然而然,由粗糙的大手之中,转到了柔软的小手里,换来的是粗糙的大手,可以恣意地在细皮嫩肉上搓揉,在销魂蚀魄之中忘掉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三分之二的一半是三分之一,再余下的那三分之一,别有所好,鸦片成了他们的精神食粮。
一切全由各堂控制,上面有龙头掌舵,进来了,出不去,就不必出去了吧,人是有惰性的,至多三五年,再精壮的小伙子,也会变得走一步喘一喘,那自然是没有用的了,没有用的人,自然下落不明,谁也不会去追究一下他们的下落。
但是,还是有人会逃亡的。
逃亡的人,大部在一开始觉得如果人间有地狱,这里就是(重覆三次)之后开始行动的,他们都偷偷地把较大的金块藏起来,尽管每晚列队收工时,都要经过彻底的全身检查,但当人要藏起一点什么的时候,总有方法可以达到目的的。
等到有了心目中足够的金块之后,就会开始逃亡,崇山峻岭之中,出路总共只有那几条,那几条出路,都有刀队扼守,苍蝇都飞不过去,所以,逃亡者只好拣人迹不到的小路,那种小路,根本无法知道下一步会遇上什么。
有没有人逃出去过,不得而知,捉回来的,倒是经常有,自然要受极严的酷刑。
在持着火把的刀队过去之后,黑暗之中,幢幢人影,又开始向江滩边上移动。或许是由于生命已没有了希望的缘故,在移动着的人群,自始至终,都给人以幽恋的感觉。刚才,在火把光芒照耀下,可以看清几个人的脸,一色的神情木然,眼光空洞。
然后,忽然来到了一个窝棚之内。
那窝棚看起来相当宽敞,而且居然有着一张床,床上的被子,看起来居然也柔软。而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三枝蜡烛的烛火照耀之下,一张桌子上,居然有着一面一尺见方的镜子。
镜子背面的水银,已经剥落了不少,所以在镜面上反映出来的一张脸,看来也有点残缺不全之感。
然而,在镜子中反映出来的,却是一张极其俏丽的脸,即使烛光并不明亮,但是俏脸上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也足以补光线之不足。这样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是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可以感到它们的存在的。可惜的只是,眼神之中,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当眼脸下垂之际,有一种永远也不想再睁开来的意味。
在镜中反映出来的一双手,肌肤莹白,看来也十分动人,这时,这双手中的一只,正捏着一柄小小的镊子,另一只手按在额上,用那柄小镊子,小心地在拔着眉毛,好使本来眉梢略粗的眉目,看来更纤细,那么,在眼波流转之际,也就益增风情。
在这种地方,有一个这样,一望而知,显然不用干粗活的女子,又长得这样俏丽,她的身分是什么,自然不问可知了。
就当她在专心一致,修整她的眉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拍门声,她的这个窝棚,居然有一扇看来相当结实的门。
她转身向门望了一眼,现出犹豫的神色,就势用手中的镊子,夹灭了一朵烛火,用一种懒慵慵的声音说话:“走吧,今晚不行。”
门外略静了一静,响起了一个又急促又低沉的声音:“开门,是我。”
她显然对门外的声音十分熟悉,人脑中的听觉神经部分能分辨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来,而每一个人发出的声音都是不同的。她才修整好的细眉,动人地弯了一下:“进来吧,门没有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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