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老终于说完话,这才携手进门,婆子却又跑过来跟荷沅道:“小姐,你家有人敲门呢,好像是抬了什么东西来。”荷沅听见陌生的“小姐”两个字,心里不由莞尔,沾外婆的光了。忙笑道:“对了,好像火车托运来的天津地毯该到了,对不起,我过去看一下。”
柴碧玉听了微笑道:“妹妹准备装修安仁里吗?天津地毯可是好东西啊,多年没见了,给我们老太婆瞧瞧好不好?”
荷沅忙道:“好,是我邻居到天津出差帮我买的,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自己也想展开看看呢。”
身后是外婆与柴碧玉就荷沅买下安仁里的问题一问一答,前面是妈妈问荷沅,“天津地毯要多少钱?”荷沅报了个数目,妈妈皱眉道:“虽然钱来得容易,可你也不能那么乱花。”荷沅被妈妈一提醒,心中也是内疚。花出去的时候只觉得是个数字,这时才想到,那是三口之家一年的生活费呢。
荷沅开门时候,等在后面的柴碧玉笑道:“什么安仁里藏宝的话是子虚乌有,地下水牢封死的时候我公公在场,里面什么都没有,封进去的是水泥拌石灰,即使有宝贝在,被水泥石灰一封也毁了。安仁里最后的主人是我小叔,他家大孙子这几天刚从美国过来看望我,你倒是可以问问他有什么东西藏着。真是无中生有,要是有的话,这几年我住在隔壁,我先会掏钱把房子买下了。”
一大捆地毯扛来,本就吸引了左邻右舍无所事事老头老太的眼光,柴碧玉这一现身,更是招来好几个招呼,大家称呼的名称非常古旧,老先生老太太们似乎都想拽住时光飞逝后最后的一条尾巴,以提示自己当年也曾辉煌。外婆与他们寒暄得很好,有两个竟然是旧识,其他也都知道外婆家和外公家。荷沅虽然彻底对室内宝藏失望,是啊,解放前最后买下安仁里的是柴碧玉家,他们哪里用得着把宝埋了,往隔壁一搬不就是了?可见以前在此做过娘姨的愚妇害人。不过安仁里本身就是件大大的宝,荷沅稍微失落一下,便将此事抛诸脑后。相信在场那么多人都听见了柴碧玉的话,七嘴八舌传出去,不消一天,觊觎这幢房子的人都会听到。从此该都死心了吧?连荷沅自己都死心。权威就是权威。
柴碧玉进门便点头道:“院子终于整理出来了,这才大方。解放后搬进来的第一户人家还在院子里搭鸡笼,后来的人家也是好不到哪里去,臭水尽往路上排。呀,这棵野青树倒是还在,以前门边还有几杆佛肚竹,角落一棵总是长不大的银杏树,我家小叔喜欢诗情画意,以前院子也大,一眼看出去,四季尽在眼前。张师母,以前你夫家老房子里的一棵南天竹足有两层楼高,每年冬天红果累累,我们靠在二楼美人靠上都可以伸手撩到。都说你夫家是过三代的富贵呢。”
几个估计自己有资格的老人也跟了进来,唧唧喳喳了好久,不过都说好。不知是客气还是真的好。荷沅却把“野青树”三个字记牢了,回头叫青峦查查去。可是荷沅天天看着《红楼梦》发淑女梦,真一下见了这么多遗老遗少嘴里说着那些遥远古老的话语,她听着又觉得矫情了。不是很想插嘴,打发了搬地毯过来的工人,拉妈妈一起打开包装。
地毯很柔软厚实,虽然没有展开全部,可依然可见其良好品质。众人都俯下身摸了几把,啧啧称好。荷沅也是好奇顺毛倒毛摸了好几把,这才轻轻跟妈妈说:“比家里一条旧毛毯还软呢,又那么厚实,以后客人多,床睡不下的话,都可以睡地毯上呢。”
外婆看了笑道:“现在的人比以前还要奢侈,以前这种毯子都是挂墙上的,我们家里也只有一条,还是祖上传下来的。你看看现在,三条还都要铺地上。”荷沅听得出外婆言若有憾,心实喜之。不知道她们两个以前暗自比较嫁妆的时候是怎样的言语计较,想想都好玩。
柴碧玉微笑道:“这块枣红底撒金花的地毯真是漂亮,颜色用得大胆,反而不显伧俗。上面要是放一色簇新的云南白藤桌椅,或者全套花梨木家具,不知多富贵雅致。再不行,用乐清的黄杨木雕桌椅也好。”
荷沅忽然心里觉得有丝隐隐的难过,以前两个女子分庭抗礼,平分秋色。但外婆那么多年苦日子下来,好不容易从批斗中捡了条老命,言谈之中虽然还记得旧时月色,可骨子里的一股酸气显得她没柴碧玉那么雍容了,可见居移体养移气,失去的岁月那是再也找不回来了。荷沅明白了些什么,这幢房子的装修未必一定要恢复如故,却一定要自己看着喜欢,自己首先得住着舒服,千万不要勉强自己适应什么时代,即便是那个年代出来的人,又能完全正确演绎曾经的过往?一百个人心里有一百本红楼,荷沅要大胆演绎自己心中的安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