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囊废已经把宝庆的老婆二奶奶送回旅店了。秀莲还在书场里等着宝庆。自从秀莲登台作艺以来,她每逢下了戏,总等着宝庆带她回家。要是天气好,住处又离园子不远,他们就在夜晚晴朗的天空下走回家去。散场后走这么几步,是宝庆生活里顶顶快乐的时候了。
他总是走得很慢,好让秀莲跟上。他背着手,耷拉着肩膀,低着头。难得有这么一小会儿心情舒畅的时候,他慢慢吞吞地走着。这样走一走,可以暂时忘掉那极度的疲劳。秀莲到这会儿总爱把她那些小小不如意的事儿向他抱怨一番。宝庆爱听她抱怨。有的时候也会安慰上她几句,有时什么也不说,只咂咂嘴。他会带她到附近的小饭铺里去,买上点什么好吃的。他喜欢看她那发亮的大黑眼睛期待地等着她爱吃的东西。他也带她上小摊,给她买个玩具什么的。秀莲已经十四岁了,不过她照样喜欢洋娃娃和玩具。
今晚上,四奶奶走了以后,宝庆紧背双手,在台上走来走去。要是明天四奶奶真的不让琴珠来唱,那可怎么好!哼,她不过会招徕一些市井俗人,不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爸,”秀莲轻轻地叫,“回家吧!”
宝庆见了她那表情恳切的小脸儿,笑了。这可爱的小东西和琴珠真是天渊之别。唉,不值得为琴珠伤脑筋。唐家要她卖的是身,不是艺。那号生意赚的钱更多。可是秀莲还是一朵含苞未放的小花儿。她已经跟作艺的姑娘们混了四年多了,并没学坏。“好,回家!”宝庆答应了。“走着回去吧!”他把那些揪心事儿一古脑都忘掉了。他想起来在北平、天津、上海那些地方,他在散场后跟她一路走回家时的快乐情景。等宝庆和秀莲走出了戏园子,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大多数铺子都已经上了门板,街灯也灭了。宝庆慢慢地走着,垂着头,背着手。他觉着松快极了。街道很暗,这使他很高兴——这样就没人会认出他来了。非常清静。他用不着每走几步就跟什么人打招呼。他越走越慢,想让这种不用跟人打招呼,非常轻松的愉快劲儿,多维持一会儿。
“爸,”秀莲低声叫道。
“唔?”宝庆正想着心事。
“爸,您刚才干吗那么生四奶奶的气?要是明儿琴珠真的不来了,那可怎么好?”她的黑眼珠出神地望着他。她单独跟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总喜欢用大人的口气说话。她想让他明白,她已经不是个只会玩洋娃娃的小妞儿了。
“没……没什么了不起的。有她能吃饭,没她也能吃饭。”宝庆在家里人面前,总是装得很自信。有的时候他拿腔作势。不过这都出自好心,——想让大家伙儿安心。
“琴珠可有法儿挣钱啦,他们饿不着。”
宝庆清了清嗓子,看来秀莲也懂事了。她早就该明白这点了。可不是,她老跟唱大鼓的姑娘们混嘛。他带着笑声问:“她有什么别的买卖好做呢?”
秀莲叽叽呱呱地笑了。“我也知道得不详细。”她有点抱歉地说,因为她提起的事儿,没法再往下说了。“我不该这么说,是吗,爸?”
宝庆没马上回答。琴珠到底怎么挣外快,秀莲不清楚,这点他并不奇怪。她每天说唱的,是那些才子佳人的事儿,可是她并不真懂。他担心的是闺女总要长大成人。她会成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肩膀又觉得沉重起来了,好象挑起了一副重担。
迟疑了半天,他说:“我不能学唐四爷,你也不要去学琴珠。听见了吗?”
“是,爸爸,听见了。”秀莲说。从她的口气听来,她并没听明白爸爸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路没再说话。
到了旅店里,宝庆才想起来,他和秀莲还没吃晚饭呢。他爬楼梯的时候,很觉着饿了。他希望家里能有点什么吃的东西,要是能和全家人一起美美地吃上一顿,庆祝庆祝开锣,该多么好。
出乎他的意料,二奶奶居然醒着,还给他们备了饭。
宝庆一下子高兴起来了,高兴得把一天的忧愁都忘到九霄云外了。要他称心并不难。稍微体贴他一点儿,哪怕他刚才还愁肠百结,也会马上兴高采烈起来。眼下他想说点什么夸夸老婆。“晚饭!真好极了!”他一下子叫了起来。她瞪了他一眼。
“你还想要什么?”她狠狠地问。
宝庆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甭跟我生气,”他恳求地说,“我累坏了。”
窝囊废早就睡了。他照料了开张祭祖师爷的事儿,很觉着有点累。宝庆把他叫起来,一起吃晚饭。
秀莲帮着爸爸,想使空气融洽点儿。她亲热地管养母叫了声“妈妈”,又帮着姐姐大凤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