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他们进了城。宝庆打算好好请大哥吃上一顿,报答大哥成全他的一番美意。但轰炸后的重庆那么荒凉,劫后余烬的景象,倒了他们的胃口。有些烧毁的房子已经重建起来了。有些还是黑糊糊的一堆破烂,有的孤零零地只剩了一堵墙,人们用茅草靠着这堵墙搭起了小棚棚,继续于他们的营生。满眼令人心酸的战争创伤,一堆堆发黑的断砖残瓦。宝庆觉着眼前是一具巨大的尸体,疮痍密布。他一个劲地打颤。还是先吃点东西好,给身子和心灵都补充点营养。他们来到一家饭馆,饱餐一顿,然后上戏院去会同行——地道的演员,多一半是年青人。
一见方家兄弟,大家都迎了上来。所有的青年男女,都管宝庆叫“先生”,他非常得意。这跟唱堂会太不一样了,人家那是把他们当下人使唤。
一开幕,剧团团长就请宝庆哥儿俩坐在台侧看戏。宝庆从没看过文明戏。他以为既是话剧嘛,必是一个个演员轮流走上台,一人说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谁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演员们说话,就跟在家里或在茶馆里一样。宝庆瞧出来演员训练有素,剧本的技巧也叫人叹服。真了不起,真带劲儿!他直挺挺地坐着,几乎连呼吸也忘了。没有华丽的戏装,没有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就是平常人演平常人。他悄悄对大哥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窝囊废点点头,“就是,真正的艺术。”
秀莲简直入了迷。这跟她自己的表演完全不同。她习惯于唱书,从来没想到能这样来表现情节。虽说是做戏,这可也是生活,她觉出来剧情感染了观众。她要也能这样该多好。幕落了。一个挺体面的小伙子走过来,鞠了一躬,“方小姐,该您的了。”他面带笑容,放低了声音。“不用忙。我们的道具又老又沉,换一次景且得等半天呢。”
窝囊废郑重其事地走上台,秀莲跟在后面。幕前摆好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支着一面鼓。窝囊废挺有气派地站住,面向观众。一本正经地慢慢卷起袖子,搔了搔脑袋,弹了起来。
观众嗡嗡地说起话来。窝囊废犹豫了一下,接着还往下弹。他不了解剧院观众,不知道他们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喜欢松一口气。观众没见过唱大鼓的,也不注意换景时幕前有些什么。见一个男人和一位姑娘走上台来,他们楞了一刹那,瞧了两眼。姑娘是个小个儿,脸上几乎没化装。说实在的,在那么强的灯光下,根本就看不出她的五官。不过是绿绸旗袍顶上一轮小小的圆月亮罢了。
前排有两三个人站起来,走进休息室。有人在招呼卖花生的,有人谈论剧情,或传播打仗的消息。都认为这个剧挺不错。可是,它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有些人大声议论了起来。
窝囊废闭上了眼,受这样的气!这些人真野蛮!他住手不弹了。秀莲还在唱。她今天是秀莲小姐。她来是为了唱书,那么她就得唱下去。她不能在这么些个生人面前栽跟头。她继续唱,嗡嗡声越来越大。她当机立断,掐掉了一两段,把鼓楗子放下,向没有礼貌的观众鞠了个躬,走下了台。走到台侧,她掉了泪。
宝庆想安慰她,她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抽一抽的。过来了几个年青的女演员。“别难过,秀莲小姐,”她们说,“您唱得好极了。这些人不懂行。”一个长着甜甜脸儿的姑娘,用胳膊搂着秀莲,替她擦干了眼泪。“我们都是演戏的,小东西,”她耳语说,“我们懂。”秀莲又快活了起来。
窝囊废站在台侧,脸气得通红。“我回家去,兄弟,”他说着,放下了三弦。宝庆拉住他的胳膊。“别那么说,”他挺了挺胸膛。“我还没唱呢。”
几个年青漂亮的女演员听见窝囊废的话,赶紧走过来。她们攥他的手,拍他的肩。“别,先生,别走。”窝囊废坐了下来。他的气消了。因为得意,红了脸。他如今也是个“先生”,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了。
第二幕完了以后,方家兄弟象上战场的战士,肩并肩走上了台。观众还在嗡嗡地讲话,宝庆站住,照例笑了一笑。没什么反应。他跺跺脚,晃了晃油亮亮的脑袋。停了一小会,等挤满人的剧场稍稍安静一点,宝庆拿起了鼓楗子。虽说脸上还挂着笑,他可是咬着嘴唇呢。
宝庆高高举起鼓楗子,咚咚地敲了起来。七、八句唱下来,他看出听众有了点兴趣。他歇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得把嗓门溜开,让场里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得让人人都明白他唱的是什么。宝庆又等了一会,等到全场鸦雀无声,才又唱起来,声音高亢,表情细腻。吐字行腔,精雕细琢,让听众仔细玩味他唱的每一句书。梁红玉以一弱女子,不惧强敌,不畏艰险,在长江之上,迎着汹涌波涛,擂鼓助战。说书人凭一面鼓,一张琴,演得出神入化。只听得风萧萧,水滔滔,隆隆鼓声震撼着将士们的爱国心弦,霎时间,万马奔腾,杀声震天,大鼓书紧紧抓住了听众的心,三幕话剧早置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