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庆难得说这么多话。二奶奶倒在椅子上,楞着,说不出话来。这么些年了,除了刚结婚那一程子,宝庆从来没跟她讲过这么多心里话。这一回,他特意找了个她清醒的时候来跟她说,这就是说,是跟她讲理来了。他说得很对;正因为说对了,听着就更扎心。不过,她现在没有醉,所以没法找碴儿跟他吵。
末了,她说,“你说我没给你生儿子,这不假。不过,我打算抱个男孩子,这就去抱。咱们很快就能有儿子了。”
宝庆没言语。趁她瞅眼不见,冲她吐了吐舌头。老东西还想抱儿子呢,连她自个儿都照顾不了。
秀莲没事干,常去找琴珠。她总得有人说说话儿。大凤从来不多言不多语的,不过秀莲还可以叽叽呱呱跟她乱说一气。大凤走了,她得找个伴,而琴珠是唯一能作伴的姑娘。
再说,她找琴珠,还另有想法。这位唱大鼓的姑娘对男女之间的事儿非常在行,秀莲常问她有关这方面的事。琴珠有时跟她胡扯一通,有时光笑。你想知道吗?自个儿试试去就知道了。对秀莲这颗幼稚的心说来,琴珠教她的,比起孟老师来,明确多了。
秀莲跟琴珠来往,宝庆很生气。他忙着练他的鼓词,顾不得说她。他让老婆瞅着点秀莲,不过她光知道喝酒。
大凤又回来了。灰溜溜的,两眼无光,脸儿耷拉着,好象老了二十岁。
秀莲急不可待地等着,想单独跟她说两句话。“姐,怎么啦?”她一边问,一边摇着大凤的肩膀。“跟我说说,出了什么事儿?”
大凤掉了泪。秀莲轻轻地摇她,象要把她晃醒似的。“跟我说说,姐,到底怎么回事?”大凤满脸是泪,抽抽咽咽地说了起来:“嫁狗随狗是什么滋味,这下我可尝够了。”她卷起袖子,胳膊上斑斑点点,青一块,紫一块。“他打的。”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双手捂住了脸。
“凭什么打你?”秀莲硬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为了什么呢?”
大凤没言语。
“你就让他打?”
大凤挺不服气地瞧着她。“我能让他打吗,傻瓜!我是打不过他。”
“那就告诉爸去。”
“有什么用?爸也拿他没法儿,他老了。再说,他不过是个唱大鼓的,我呢,我是唱大鼓的闺女,他能有什么办法?”
秀莲心里一震。可怜的大凤!爸把她给了个男人,男人揍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不会挣钱养活自己,所以只好忍气吞声。大凤忽然低低地哎哟了一声。“怎么啦?”秀莲挺关心,柔和地问,“怎么啦?”
“我有了身子啦,这我知道,”大凤嘟囔着说,“他也一清二楚。”有了身子,她要想另嫁别人,就不容易了。她要秀莲答应,一定不跟爸说。她梳洗打扮了一番,回家去了。脸儿高高扬着,还带着点儿笑,好象要让人家知道,她确是挺幸福。
秀莲还是告诉了宝庆。他瞪着两眼瞅着她,好象怀疑她在撒谎。他从来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打从大凤出了嫁,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过她。这个油头粉面的狗崽子竟敢打她!怎么办?他不能去跟陶副官吵,吵有什么用?再说,到王公馆去,还不定会碰上什么倒霉事呢。陶副官会仗着王司令的势力,跟方家过不去。打老婆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宝庆真的没了辙。他对自个儿说,这件事嘛,他其实无权过问。不过呢,也许还是应该管一管。
他得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办。他不让秀莲跟妈和大伯说,更不能告诉琴珠。要是唐家知道了,镇上的人就都会拿方家当笑话讲。
秀莲紧盯着爸爸的脸,两个拳头抵在腰间。“那您就让那小王八蛋揍我姐姐,不管她啦?”
他脸红了:“我并没这么说。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总会有办法的。”
秀莲气疯了:“我要踢出他的……”她气得直嚷,顿着脚说:“女人都是苦命。大姑娘也罢,暗门子也罢,都捞不着便宜。”接着就用了一句琴珠的口头禅。
宝庆吓了一跳,走开了。这一程子他忙着练孟良写的鼓词,没想到出了这么多的事。事情真变得快。
这件事,秀莲一直没吭气,她等着孟先生来上课。也许他有办法。他有学问,会运用他的智慧,跟这种野蛮势力作斗争。秀莲把话跟他说了,然后下了最后通牒:“孟老师,我不打算再念书了。我们家是卖艺的,没有出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何必白费劲儿。我们这样的人,永世出不了头。”
孟良半天没吭声。他光坐在那儿,傻瞅着太阳光。他这么一声不吭,惹得秀莲很生气。心想,又碰到了个他不肯解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