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文城失陷,梦莲不但没出过街门,连屋门几乎也没出来过。她没有脸见人。对文城的人们,她曾夸过口——她的父亲是不会作出对不起人的事,可是,举人公居然接受了敌人的命令作了维持会会长。最使她难堪的,是举人公对她声明:为了房子,地产,衣食,我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为了你梦莲——我不能不投降!
她想逃走,可是门上,院中老有监视着举人公的人——他们也随手儿监视着她。她想自杀,可足她又舍不得这个世界。世界是给青年人预备着的。她还想留着这条正在青春的生命,去设法洗刷父亲所给她的耻辱。况且她还有个丁一山。几时她能见到丁一山,她以为,她就会把生命和生活的火力扇旺,与他携手创造出一点什么光荣的事业来。她须耐心的等着他!
她把自己禁闭起来。每逢举人来看她,她便将门倒锁,一声也不出,等到举人公叹着走开,她才痛快的哭一场。
梦莲的身量不高,而全身没有一处长得不匀称。在她淘气的时候,她象个“娃娃”。当她生了气,或要作些正经事的时候,她很象个发育完全了的小妇人,使人敬畏。小长脸,眉目很清秀,她不能算个美人,但是她可爱。她的脸时时和她自己开玩笑。一会儿,她的小脸板起来,嘴角往下垂着一点,眉头微皱;她是准备着发脾气。一会儿,她的满脸上都是小肉坑儿,很小,很浅,很活动;她是要发笑或唱个声音很小只有她自己知道含着什么意思的歌儿。她的脾气永远没有一定,一天不定变多少回;十分的显示出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可是,不管她是怎么善变,在她的心的深处生了根的却是慈善,正直,与正义。最使人畏惧的是她的那黑而厚的头发。当她发怒的时候,那些头发好象忽然拥到脑门上来,象鸷鸟立起的冠缨那样。
在她十七八岁的时候,丁一山已经是她的好朋友。丁一山很听话,她要作什么,一山永远不反对。这时候,他不过是她的伴侣——能够在一处玩耍的伴侣。她好玩,她好出主意,而且是一会儿一个主意。所以她的伴侣必定是个随着她的主意转动的陀螺,而丁一山恰好是这样的青年,就是这样,她还有时候连自己也不准知道为什么就发了脾气,使一山无从捉摸。于是他也就生了气。这种无端的小冲突,使二人能有三四天,或者甚至于一个礼拜不见面。二人都彼此怨恨,都决定永不相见。可是怨恨渐渐的被那些没法完全忘记的甜美的往事所冲淡,于是渐渐的彼此思慕,直到心中象有个虫子咬着似的那样难过。最后,两个人,不知怎样的,又见了面;比往常更加亲热。这样,在玩耍之中,二人的年龄加长,也就慢慢的在玩耍之中添入了爱的成份。
爱的主要滋味是苦的。丁一山不晓得她什么时候需要爱,什么时候想玩耍。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她很热烈,颇象要把生命立刻托付给他的样子。有时候她又很冷淡,皱着眉头,很象对自己,对世界,都已厌倦,而想去作尼姑似的;丁一山感到惶惑不安,而不敢问她这种变化是什么意思。等到她最高兴的时候,他大着胆,试着步,去探问。她满面的小肉坑都发着天真的笑意,告诉他:“没有什么意思!”她颇有些聪明,假若她专心学绘画,或音乐,或数学,她必能有相当的成就。可是,她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她爱学什么与不爱学什么,都决定于一时的高兴。她绝定不能学看护,因为她若一高兴,也许一天给病人十次药吃;而不高兴呢,就许三天不管事。她不懂得服从,不受拘束。可是,在这种独立的精神中,她又需要爱——一种应当被解释作母爱友爱恋爱的混合物的爱。这种爱很难大量的生产,相机供应;而一山就时常感到无可形容的痛苦。
梦莲不喜欢林黛玉——太落伍了!可是,她并不反对茶花女。有时候,她极冷淡,而责备一山缺乏热情,她的意思:“我是茶花女,而你,可惜不是阿蒙!”好,他赶紧去学阿蒙;可是她又与别人表示好感,而把阿蒙放在冰窖中。每一个生人,对她,都有一种诱惑力。她不爱金钱,看不起势力,但是,她喜欢时时有新的刺戟。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能为上教他感到她是一见倾心,而同时把老朋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及至那点新鲜劲儿过去了,她随手的把新朋友扔在垃圾箱里去。因此她有许多朋友,而哪一个是她真正的朋友却很难说。她好象拴在河岸柳树上的一只小艇,老有活水激荡她,但是谁也不能把她冲了走。一山没法不忌妒,没法不质问她,她并不回答。直到问急了,她才说:“这是茶花女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