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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在奥斯威辛,绘画依然是美丽的(3)

时间:2012-08-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林达 点击:

  她全身心地投入新的工作,进一步推进了她从伊腾那里学到的艺术教育。
  伊腾是一个天才的艺术教育者,可他自己并非一流画家,弗利德恰恰可以弥补这个缺憾。她的教授过程,全都用最出色的、鲜活的示范和作品来表达。这工作简直就是为她的理想而量身打造的——她的教学对象是幼儿教师,她不是在教学生画画,而是在教授艺术老师,  让他们理解如何给孩子们作艺术启蒙。那是一个她等候已久的挑战。教学在逼着她进一步地思索心理、哲学和艺术的相互关系。她在自己的精神家园里乐不思蜀。她的学生们回忆说,没有人能够如此启迪他们对艺术的理解力。她教给学生的,是体会艺术如何萌芽,如何像一根竹子一般,先是冒出笋尖,然后它生长、生长,终于,缓缓地展开它的第一片纯净的绿叶。
 

  可是,这样平静愉悦的教学生涯并不长久。
  20世纪三十年代初的奥地利,右翼势力已经很强。
  1933年,希特勒在德国掌握政权。他领导的纳粹,也就是所谓的国家社会主义党,丝毫不能容忍思想和表达的自由,哪怕那是艺术领域的自由。因此,希特勒一上台,包豪斯立即被封闭了。
  1934年1月,奥地利的右翼应声而起,在维也纳起来暴乱。虽然“辛格—迪克工作室”已经不复存在,可是他们当年设计的作品被大量捣毁,设计的建筑被拆除,其中包括在1928年建成的维也纳网球俱乐部,以及刚刚建成的希莱艾特(Heriot)女伯爵的客舍。
  天性自由的弗利德无法容忍对艺术自由的扼杀,也无法容忍纳粹对犹太人的敌意。三十六岁的她孤身一人,在奥地利纳粹起来的时候,试图加入反法西斯的行列,因而走向左翼,参加了奥地利共产党。在这一时期,她设计了一些反法西斯的海报。这些海报还有着明显的包豪斯风格,并且用词激烈。在一张混杂着希特勒、纳粹军人和混乱的画面中,中间有个哭泣的婴儿,在上面有这样的诗句:
  哪怕在奥斯威辛,绘画依然是美丽的
  这就是你看到的世界,孩子
  这世界是你投生的地方
  ……
  假如你不喜欢这个世界
  那你就必须改变它
  在弗利德的朋友圈子里,每天都在这样的选择中挣扎:是留在那里与法西斯斗争,还是逃离奥地利?对当时的弗利德来说,她认为逃离是羞耻的。弗利德帮助朋友们在画室藏匿了一些私人文件。可是有一天,她的工作室遭到搜查,搜出了一些假护照。她马上被逮捕了。在令人目盲的强光下,她在审讯中保持了沉默。最后,法庭没有给她定罪,她被立即释放。一出监狱,她随即离开维也纳,前往布拉格。
  这段经历和她的感受,在她后来的绘画《审讯》中,被记录下来。
  弗利德的出走,是一次典型的政治逃亡。可是来到布拉格后,在内心深处,她却似乎在前一时期短暂的激昂之上,画了一个休止符。
  在奥地利法西斯猖獗的刺激下,热爱自由的她本能地起来抗争,其代价是她偏离了自己原本的心理轨道。这场刺激的最高点,就是她在监狱的经历。
  如今,她来到1934年的捷克斯洛伐克,一个犹太人在国会拥有议席的自由国家,对各国的政治难民张开它的双臂。弗利德在布拉格突然重逢自由,重逢她熟悉的宁静、单纯的艺术创造的冲动、深层的艺术哲学的探索和艺术教育与心灵塑造和释放关系的研究,这所有的一切,构筑了她的世界,这也是人类探索本能的一个部分。她似乎感到,假如离开这个世界,她的存在本身都会存疑。虽然她知道危机没有消失,她依然参加一些讨论,依然力所能及地做一些甚至有很大危险的工作。但是,她的激昂已经不复存在。三十六岁的弗利德,在疑惑中试图认清自己。
  走进布拉格,弗利德的艺术风格突然变化,她离开新潮,离开包豪斯的结构主义,离开所有高调的形式,回到淳朴的画风。她全神贯注地开始大量的绘画创作:风景、人物、静物,常常带有装饰风格。她似乎要通过这些绘画中清纯的美,来救赎和寻找本原的自我。纳粹在毁坏的,是弗利德心中所感觉的生活最本质的东西。坚持属于自己生命本原的特质和追求,是她的个人抗争最核心的部分。对她来说,假如放弃了这一切,纳粹就已经成功。
  在绘画的同时,她热忱地投入了对难民儿童的艺术教育。她已经不能放弃在维也纳开始的艺术教学实验。那是她的专业。她以前一个学生、也是幼儿教师,不久加入了她的工作。后来,弗利德为孩子们的作品举办了展览。她的教育显然是成功的,她让人们看到,那不仅仅是一些美丽的图画,同时还呈现了孩子们的内心。
  她的朋友希尔德回忆说,弗利德和孩子们是如此融洽。希尔德最喜欢听弗利德讲孩子们的事情。有一次,一个孩子问弗利德,教堂是什么呀?弗利德回答说,教堂是上帝的家。孩子想了想说,您说错啦,上帝的家是在天堂,教堂是他的工作室。还有一次,一个孩子对弗利德说,我能和您谈谈吗?弗利德说,可以啊。就请她在自己对面坐下。过了一会儿她问,你要谈什么啊?孩子说,我就这么坐坐行吗?孩子其实就是想靠近她,和她待在一起。她的精神家园挤进了一群孩子,他们共同在创造和建设这个家园。
  同时,她让自己也回到原来的建筑和工艺设计的轨道。她和维也纳设计领域的朋友们联系上,又开始新的合作,不仅设计纺织品,还参与公寓翻新的建筑设计。她和住在维也纳的父亲也联系上了,因此得知,自己的姨妈和她最小的儿子巴维尔·布朗德斯(Pavel  Brandeis)一起住在布拉格。这时的弗利德,也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亲情的抚慰。她喜出望外,通过布拉格的犹太人中心找到了他们的地址。这个偶然的相会,为她的生命带来了一个新阶段。她和巴维尔相爱了。
  1936年4月29日,三十八岁的弗利德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多年孤独的长途跋涉之后,如今,在每天路途的尽头,终于有了一盏专为自己点亮的暖暖灯光,朦朦的窗帘后面,有了一份单纯的感情和期待。弗利德在青春时期为爱情燃烧的炽烈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她已经无法得到自己长久梦想的孩子。她婚后有过一次怀孕,但是流产了。她失去了最后一次做母亲的机会。
  无疑,她是幸福的,却偏偏是在一个残酷的年代。每一个如弗利德这样热爱自由的人,都仍然会有不断的、类似的内心挣扎。是不是应该扔下一切去投入直接的战斗,是不是还继续有权力寻求自己的个人幸福?是不是还可以坚守自我?是不是还能因循自己的本能,继续构筑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些问题从她刚刚踏上布拉格的土地,就已经出现。她甚至和做心理专家的朋友探讨过。朋友告诉她,她时时在追寻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那并不是一个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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