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背靠着墙坐在炕上,冷眼看着下人把屋子里堆放的东西都搬走,大约是防她再得手任何东西砸毁玻璃或帮助逃亡。老管家指挥着下人,张爱玲看着他,老管家避开眼神,继续催促下人。
女仆清扫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可能是防她自杀,门口站着两个有的根本没事干,是专门盯着她,怕她趁乱逃走。张爱玲瞄着每一个人,判断他们的意图。
她发现其中有一个女仆偷偷看她一眼,对她有一种同情,她们眼睛一对上,那女仆就避开了,拾着扫把出去。
张爱玲是倔强的,做出蛮不在乎的神情,她想就算要逃走她也一定要用一个他们想不到的办法。
墙上原本有两扇窗,一扇被她砸破钉上了木板密不透光,看上去像毁了一只眼的独眼龙。另一扇没有钉上木板的窗成了张爱玲惟一的希望,虽然外面有防盗的铁条护栏,但是起码她可以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外面也就可能看见她。
她留心到屋角有一捆粗麻绳,这对她来说是相当管用的,她怕下人看见一并拿走。她越害怕就越忍不住要去看它。管家又进来了,张爱玲赶忙把眼睛转向另一面墙壁。
不久,她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紧接着咔哒一声锁上,是一般家里的钥匙孔锁,又紧跟着铿锵一声,像是一道实心铁的横拴。房子空了,声音回响震荡。张爱玲的心沉落到了底。
她慢慢地转回头来,害怕连最后一丝希望都会落空。绳索果然被拿走了。张爱玲恨得起身直跺脚,她急着四处搜索看看是否有任何可用的东西遗漏下来。空无一物,除了她和这张红木炕。她望着生了青霉的白墙,想起“家徒四壁”这几个字,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呆过,可怕的冷清。
突然,她发现一扇像落地长窗一样对开的玻璃门,蒙着厚厚的灰,最初大概是被堆放的东西遮挡,所以没有注意到。她欣喜若狂,奔过去用力拉开那扇落地窗,才发现外面只是一个悬空的小阳台,哪里都不能去。这半楼高的小阳台正对着后院,门房就在眼前,下人每日从这里穿进穿出,门卫此刻就正抬头看着她。她退回空房,抵着门,感到绝望,苦思逃走的计谋。
张爱玲横了心绝食,打算就这样消极对抗下去。张志沂余怒未消,索性命令何干不再送饭。张爱玲饿了三天,头昏眼花,开始沉不住气,感到十分焦虑。她虚弱地坐在地上,屋子里漆黑一片,月光照进来,墙显得异常清冷惨白,有一种静静的杀机。她意识到自己仿佛在等死,她怕死,她还记得那是自己写在校刊上最怕的事。
桌上放着三天前送来的饭,张爱玲实在耐不住饥饿的折磨,走到桌边把红漆食盒的盖子掀开,一股食物酸腐的味道冲上来。她一反胃就趴到墙角边呕吐,但是胃里根本没有食物,吐出的都是酸水。
死寂的空屋,那远处的炮声现在听来异常的亲切。
第四天早上,张爱玲睁开眼,屋子是斜的。她倒在炕上,看见何干送来饭菜,摇着头,正要把馊了的拿走。她看见何干身后的门是开了一道缝隙的,那门缝里透过来的光是多么可爱,她挺起身来就朝那光冲去。她冲出了房间,却忘了自己饿了三天手脚发软,径自倒在门外的路上。
张爱玲被门房拦住,没有多余挣扎的力气,再次被抱回空屋。她记得自己四肢沉沉的仰着脸,看见天上一朵一朵白云。
这事之后她开始认真地吃饭,她现在知道没有力气她哪里也去不了。一阵飞机自头顶掠过,紧接着是警报响,张爱玲听见近距离有重磅炸弹爆炸的声音,玻璃都在震动。战争突然间打到了头顶上,炮弹声从四面传来,甚至连轻机枪的哒哒声都能听到。张爱玲顿时感到兴奋异常,她奔到落地门外的小阳台上,仰头看着天空喊:“炸吧!炸吧!就炸这里!求求你们!把这房子给炸了!”
张家人都看见张爱玲在阳台上仰脸迎接轰炸,全愣住了。
张志沂由于不确定战争的状况,决定暂避几日。张子静坐在汽车后座上,他看着老宅的窗,想着被监禁的姐姐,心里一阵难过。汽车驶离张家门口,大门关上,铁栓扣住,一个活生生的监狱,张爱玲就站在窗口看着他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