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纳路公寓姑姑家见到母亲和姑姑那一刻,张爱玲积郁已久的辛酸终于忍不住爆发,她嚎啕哭泣着说:“我怕他就会找来……”
黄逸梵也哭了,把张爱玲抱在怀里劝慰说:“我不会让他带你走!”
姑姑上前来搂着她们说:“他最好来!我要借不到手枪起码也叫他头上缝几针回去!”
两个勇敢独立的女人携手护持住张爱玲的生命。
何干脱不了私放张爱玲的嫌疑,辞工回老家。孙用蕃吩咐下人将张爱玲剩在家里的衣服送人,其余杂物就当垃圾烧了。何干把张爱玲最宝贝的文稿从火里抢救下来,带给了张爱玲。
张爱玲望着何干走远,眼泪早已风干了,只是眼睛酸涨涨的,心很疲累。何干走了,童年也遥远了。那一段父女之情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张爱玲是自由了。但正如她曾经想过的,即使有一天她重获自由,她也将不再是那个原本的自己。一切的色彩都不像从前那样明晰,就像是她的灵魂之窗蒙了灰。
母亲时常客观冷静地教导她:“我的能力有限。你要是羡慕你那几个表姐,也愿意早早地嫁人,那就不必考虑读书了,拿学费来好好装扮自己,速速找人嫁了。如果要读书,那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服上,你要想好自己的路。姑姑、舅舅虽然两边都是亲人,可是往哪边靠也都是寄人篱下,人家的关心和照顾,心里感激不算,嘴里还要常挂着。起码要让别人觉得对你好还值得!不能老在人面前掉泪!换人家两句同情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别以为示弱能得好处,那只是徒然损自己骨气,招别人反感!要世故一点,要懂点做人的道理,不要落得叫人家口里疼,心里嫌!”
张爱玲听得一句一惊心,此刻她的心情就像脚下这阳台,悬空地挂在夜色里,四面孤零无靠。
母女相处有意想不到的拘束,不像张爱玲对姑姑那样能畅所欲言。从一小时五美金的英文课到吃饭的姿势,黄逸梵教训孩子并不疾言厉色,但有一种隐隐嫌恶的态度。她尤其懊恼于张爱玲生活上的弱智:“真不敢想象你一个人到国外怎么生活?嫁人也不成!你连基本生活的常识都没有,事事要我从头教,等把你都教会了,好的对象也都给挑拣光了!”
张爱玲不想多辩驳,只是有些难过。母亲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用针线密密地缝进了肉里。
三个女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有时候也有一种荒谬的欢乐,比方打蟑螂,三个人都怕,各抓着一卷报纸,满屋子跑,鸡猫子鬼叫,见到黑影就打。姑姑在餐桌边上一阵狠打,戴上眼镜才发现是一颗巧克力糖。三人笑得直不起腰。
有的时候也各不讲话,好像各有各的心事。屋外下着闷湿潮热的黄梅雨,姑姑噼噼啪啪地一整个下午都在打字,好像很辛苦地工作着。黄逸梵只是窝在沙发上,膝上摊着一本杂志,并不看,只对着窗外的雨发呆。张爱玲在餐桌上闷着头准备考试。整个下午除了雨声和打字机的声音之外就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张爱玲偷偷望着姑姑和母亲,突然有一种自己拖累了这两个女人的感受,她盯着她们的喜怒,因为她深深依赖着她们。
向母亲要零用钱时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张爱玲鼓足勇气才能张口:“今天约了跟表姐出去,我不好每次都叫她们出钱!你给我的零用钱,我尽量省着花,上个月就花完了。后来姑姑给了我一次。”
黄逸梵语气登时变得愤然:“我讲过多少次,不要跟你姑姑伸手要钱,我们吃着人家,住着人家,还不够吗?你父亲就是看死了我们母女俩不靠张家活不下去!”讲着她自己先难过起来,有点哽咽,“你跟你表姐们比什么?她们吃穿的是黄家三代单传积累下来的祖业,我身边就只有箱古董,这些年也卖得差不多了,还得留出你的学费,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早就说过了跟我要吃苦的不是吗?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随时可以回去,你爹会收留你的!”
张爱玲这时难过得也哭了,觉得自己仿佛没有良心透顶,一味地折磨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