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应明白了!明白一切的关系!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哭?会哭就好!”老张用板子转过去指着王德:“你怎么样?”
“看着办,好在谁也没吃板条的瘾。”王德笑嘻嘻的说。
王德慢慢的走过去,老张却把板子放下了。王德倒吃了一惊,心里说:“老手要是走运,老屁股许要糟糕。”继而又想到:“好在一家人,也该叫老屁股替老手一回了。反正你们挨打,疼都在我心上,乐得不换换地方呢!”王德永远往宽处想,一这样想,心里立觉痛快,脸上就笑出来,于是他笑了。“王德!你跟我到东屋去!”
“我倒不挑选地方挨打。也别说,东屋也许比西屋凉爽一些。”王德说毕,随着老张往东屋走。老张并没拿着板子。“王德,你今年十几岁?”老张坐下,仰着脸把右手放在鬓边。
“我?大概十九岁,还没娶媳妇,好在不忙。”“不要说废话,我和你说正经事。”老张似乎把怒气全消了。
“娶媳妇比什么也要紧,也正经。要是说娶妻是废话,天下就没有一句正经话。”王德一面说着,一面找了一条凳子坐下。
“你知道李应的家事不知道?”老张闭着一只眼问。“我知道他叔父也姓李。”
“别的呢?”
“我还没研究过。”王德说完,哈哈的笑起来。他想起二年前在《国文》上学了“研究”两个字,回家问他父亲:“咱们晚饭‘研究’得了没有?”被他父亲一掌打在脸上,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干辣辣的发烧。父亲不明白儿子说“研究”,你说可笑不可笑。王德越发笑的声音高了。
“你是非打不可,有什么可笑呢?”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长着,下雨的时候往嘴里灌水,难道不可笑?人要把胡子长在手掌上,长成天然小毛刷子,随便刷衣裳,难道不可笑?挨打是手上疼,管不着心里笑!”“你不知道李应家里的事?”老张早知道王德是宁挨打不止笑的人物,不如听着他笑。
“我不知道。”
“好!你今年十九,李应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学长,你为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学长,你干不干?”王德和李应是最好的学友,他只有一件事不满意李应,就是李应作大学长。王德以为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亲因为他说“研究”就打得他脸上开花。老人,在王德想,就是专凭势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学老人行为的为可恶。街坊邳三年青青的当军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亲打儿子还毒狠。城里的钱六才二十多岁,就学着老人娶两个媳妇。邳三,钱六该杀!至于李应呢,岁数不大,偏板着面孔替老张吹胡子瞪眼睛的管束同学。如今老张要派王德作大学长,他自己笑着说:“王德!还没娶媳妇,就作大学长,未免可笑,而且可杀!”王德于是突然立起来,往外就走。
“你别走!”老张把他拦住。“有你的好处!”“有什么好处?”
“你听着,我慢慢对你说。”老张把王德又推在小凳上。“你要当大学长,我从此不打你。可是你得帮我算铺子的账目。”
王德滴溜溜的转着两只大眼睛,没有回答。
“还有好处!你现在拿多少学钱,每天领多少点心钱?”
“学钱每月六吊,点心钱不一定,要看父亲的高兴不高兴。”
“是啊!你要是作大学长,听明白了,可是帮我算账,我收你四吊钱的学费。”
“给父亲省两吊钱?”
“你不明白,你不用对你父亲说,每月领六吊钱,给我四吊,那两吊你自己用,你看好不好?”
“不告诉父亲?他要是知道了,你替我挨打?”王德又笑了:设若父亲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张一顿,多么有趣。“你我都不说,他怎会知道,不说就是了!”
“嘴里不说,心里难过!”
“不会不难过?”
“白天不说,要是夜里说梦话呢?”
“你废话!”
“不废话!你们老人自然不说梦话,李应也许不说,可是我夜夜说。越是白天不说的,夜间越说的欢。”“少吃饭,多喝水,又省钱,又省梦!”
“省什么?”
“省——梦!你看你师母,永远不作梦。她饿了的时候,我就告诉她,‘喝点水。’”
王德止不住又高声笑起来。他想:“要是人人这样对待妇女,过些年妇人不但只会喝水,而且变成不会作梦的动物。呕!想起来了,父亲常说南海有‘人头鱼’,妇人头,鱼身子,不用说,就是这种训练的结果。可是人头鱼作梦不作?不知道!父亲?也许不知道。哼!还是别问他,问老人不知道的事情,结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没功夫和你废话,就这么办!去,家去吃饭!”老张立起来。
“这里问题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当大学长,假充老人,骗父亲的钱,帮你算账,多喝水,少吃饭,省钱省梦,变人头鱼!……不明白,我不明白!”
“明白也这么办,不明白也这么办!去!滚!”王德没法子,立起来往外走。忽然想起来:“李应呢?”“你管不着!我有治他的法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