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段时间里忍受着最大的折磨。只有在她备受煎熬的日子里,我才准确地知道自己有多么依恋她。是的,她是我在这个城市里第一个走近的、爱上的姑娘。
宣判开始。全场人屏住呼吸。
我没有听错:杀掉四个主犯,他们都是男的;凹眼姑娘判了十一年徒刑……她总算活了下来。宣判后我发现她的眼睛闪闪烁烁,正用力寻找台上的人,结果被押解她的女警扯了一下。可她还是寻找。她在看与之隔了三个位置的男子——这人二十多岁,细高个子,算得上英俊。令人痛心的是,他刚刚被宣判了死刑。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是,所有被宣判死刑的青年没有一个表现出哀伤和沮丧,更没有一个突然垮下来。他们好像比刚刚押到台子上更放松了一些。倒是会场上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号哭声,是老女人的声音。会场乱了几分钟,后来又重新安静下来。
死刑立即执行。会场上的人像一条河流一样涌到街上,又随押解犯人的车子继续往前。我知道车子最后要开到城郊的一个大沙河边上,那里自古以来都是刑场。
我走出了一瞬间变得空荡荡的体育馆,坐在了大门的台阶上。这儿只剩下我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天黑下来——不,是一阵风卷过一丛丛乌云,一瞬间把天地遮个漆黑。雷声滚滚,由远而近。大雨马上就要下起来了。
结识
1
那一年的九月像一场疾风暴雨般远去了。然而它永远侵入了我的内心,结成了冰冷的一个硬块。我大概一生都将怀揣这个硬块走下去,直到抵达自己的终点。从此橡树路也成为了隐秘和恐怖的象征。一连过去了两个春天,我几次路过那儿,看到了它棕色的尖顶、像城堡一样的老建筑、一片片茵茵绿草,心上还是一阵冷肃。这儿是如此静谧,与四周的喧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知道踏上大树笼起的那条柏油路,一直走下去,就会看到咖啡屋和糖果店。我竟然无法相信此地发生过的那一切。
我长时间怔怔地站在那里,再次因为惊讶而默默呆立,直到有人提醒我该离开了。
这座城市从一场可怕的寒流中慢慢走过。我似乎能够听到冰碴在暖风中的咔咔断裂声。就像梦境重现:大街竟然出现了闪烁的霓虹灯,上面是“青春舞会”之类的字样。音乐丝丝缕缕地从彩色的窗口传出,甚至听到了萨克斯的声音。我在霓虹灯下走来走去,却从未想过要迈进去看上一眼。有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响起:这些人可真胆大,他们都是一些什么人哪!各种各样的茶屋和咖啡屋也越来越多地在城区里分布开来,它们大多模仿橡树路的样子,只不过更花哨一些,而且大多都放置了室外音箱,用嗡咚嗡咚的音乐声招徕顾客。进入这些地方的百分之百是年轻人,他们当中有的男子穿了喇叭裤、留了长发,姑娘则染黄了头发。有身背吉他的男子来来去去,他们身边一般都有一个打扮出眼的姑娘。
年轻人又开始了聚会。最多的是舞会,但我对这种事连想都不敢想。另有一些艺术方面的讨论会则强烈地吸引了我。我甚至认为这是一座城市最了不起的特征,没有它们就简直称不起一座城市!一些最优秀的人、思想最活跃见解最深刻的人,就在这样的一些场所来往出没。我并不健忘,多么惧怕所谓的聚会,可我还是无法抵御这些场所的魅力。最初是由一个叫阳子的青年画家介绍,我第一次参加了这样的一个聚会。阳子比我年龄还小,可是因为他更早地来到这座城市,一度成为了我的都市向导。
最初的艺术聚会有一种新鲜气息,这是它吸引我的原因。但它也像高温之下的一坨美食一样,很快就变质了,变得令人厌恶,避之惟恐不及。在最初的这样一些场合,我结识了一批人,他们有的后来成为我在这个城市里的挚友。其中有两个人甚至就住在橡树路上,一个叫庄周,与古代那个显赫人物同名同姓,是整座城市青年艺术家的代表人物,在所谓的“青年艺术委员会”里工作。另一个叫吕擎,是一所著名大学的讲师。他们住在那儿当然是因为非同一般的家世和出身。
一开始的印象中,这两个人从外形到性格都截然不同。庄周强壮有力,脸色红润声音洪亮,满头黑亮的浓发下是一双清澈的眼睛。他穿着讲究,举止文雅,鹤立鸡群,无论有多少人都无法遮掩其魅力。吕擎细细高高,更多的时间里沉默寡言,精神似乎一直有些萎靡。两个人的相同之处是全都给人以信任感,质朴而诚恳,丝毫没有某些青年的志得意满和盛气凌人。阳子告诉我:庄周因为仪表堂堂,才华出众,被称为“橡树路上的王子”。“这家伙虽然有显赫的出身,可就是没有一点恶习,连烟酒都不沾。他是经受了考验的人,前些年他身边那一帮有多少人卷了进去啊,他不仅没有,还劝止了不少朋友呢——如果没有他,更多的人就会给逮起来;有的朋友不听他的劝告,最后就陷进去了。他急得什么似的,听说救出了几个,但有的还是给判了死刑,这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了……”阳子叹息着:“多少姑娘暗恋着他,她们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只要聚会上有他出现,姑娘们就会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