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说的。可我想也许恰好相反……”他久久地望着窗外。那是一座老房子的锌皮屋顶。
我不明白。纪及的病除了疲劳之外,更多的是深长的痛苦和惊惧造成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场折磨。长期的爱与徘徊,结果却换来了对方的一场生死搏斗。一个弱女子如果不是面临了一次难以战胜的恐惧、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是万万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的。纪及那副缜密的头脑当然会推理出许多原由,作为一个恋爱中的人,没有谁会比他更敏感、更接近那个谜底。他只把一切都淹没在沉默中。一连几天他都在高烧,后来又是巨咳。像是感冒的症状。我要陪他去医院,他却坚拒。最后我只得把医生请到他的宿舍里来。总算退烧了,人脱了一层皮。我发现愈加瘦削的纪及仰躺在那儿,眼窝深陷,眉骨高耸,多少像个异族人。他闭合的双目给人一种肃穆感,甚至连棕黑色的皮肤也加重了这种神色。我们相识一年多来,许多时候,当我正视他的一瞬,心里偶尔还是要泛起一股莫名的紧张。我常暗中告诉自己:你比他年龄大,经历也比他复杂,你是兄长呢。可话是这么说,在某个安静的时刻,我仍然还会被某种神秘的拘束感给攫住。这是真的。这会儿我暗暗端量,发现他像一个完美的雕塑,五官棱角分明,在暗淡的光线下像一种特别的金属,发散出微弱的光辉。我甚至在想,王小雯或于甜,姑娘们只要切近地了解或接触他,就会产生出一种深刻难解的爱恋。还有,就是他深藏不露的某种蕴含,某种可感而不可知的男性内容,这一切都会产生深长的吸引力。他长期严苛的学术生涯,还有神秘的家世渊源,都在其身上化合成一种难以诠释的气质。这是无法言说的,然而也是不可抵御的。
2
我开始从头梳理,着手把一部书的提纲写出来。我反复想着纪及说的“平行文本”,惟担心自己能力不逮。我将自己要写的这一沓文字命名为《东巡》。因为我从一个千古帝王身上看到了人生的漫长旅程,而这旅程又似乎浓缩成最后的三次抑或两次——而且全部都与徐福的船队出海有关。对于一个以惊人的武力征服了天下的帝王来说,齐国故地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难解之谜,这种神秘感直到死亡来临的一刻都没有解除。这些无尽的隐秘都包藏在时间的皱褶之中,要让其哪怕得到一次稍稍的呈现,都需要一只巨手去仔细抻理。然而这是无比困难的工作,我一直对自己的能力心存疑惑。
千古一帝死在东巡之路上。
他的陵墓不得发掘,后人视为畏途。而这在有着勘探癖和发掘癖的现代人来说,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人们只是极其谨慎地从边缘那儿掘开了一角,即发现了让世界惊叹的兵马俑——一小部分,他们个个甲胄在身,神情迷茫,全部望向东方……
那是帝王最后的旅程,也是他的终结之地,齐国,齐国,东方,东方——大海,三仙山。
东巡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大王最后灭亡的齐国又一度发生了什么?这是我沉默的朋友纪及思考最多的问题。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从东部归来后的发问:最后,徐福出海的船队所装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纪及的回答是——种子——不是一般的种子,而是思想的种子。是的,就此,一部多年不得完成的重要著作被注入了灵魂。这被他称为“内心的力量”。而我的“平行文本”也由此得以滋生。如果说这“平行文本”的一边是严密的史实与推理,那么它的另一边则应该是烂漫的想象。而想象的根柢仍然要扎在真实的泥土中,是历史的真相,是抻理开来的时间的皱褶。
人们都知道齐国的国都是富甲天下的临淄。关于这个富裕的都城,仍然是《史记》给予了充分的记载,已成为后来人张口成诵的篇章:“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末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搏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气扬。”就是这样一个现代都市,物质丰饶到了如此地步,国力强悍到了如此地步。而伴随极其丰饶的物质,却是更为灿烂的思想,这就是天下驰名的“稷下学派”:临淄城的稷下学宫经历了最辉煌的齐威王齐宣王时期,云集天下名士,仅封为上大夫受到极大礼遇和尊崇的就有七十六人。这是天下学术与思想的中心,建筑宏伟,人数众多,是数千人的庞大队伍。黄老学派、阴阳五行、墨家、名家、纵横家、儒家,各种思想云集交错,百家争鸣,辩理驳难,成为海内外精神思想史上的最大奇观。稷下先生享受至高的尊崇,居“开第康庄之衢”的“高门大屋”,如孟子出门,随行车辆竟多达四五十乘。他们“不治而议论”——即可以一味地高谈阔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