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稷下学宫,前后时间长达一百五十余年。
学宫衰败之期,即是物质茂长糜烂之日。齐国灭了莱国,从此半岛海角则成为它的腹地。渔盐之利,再加上天下最大的冶炼基地,都在这个半岛。齐国重商,临淄是商业最发达的都城。临淄大街上行驶的是华丽的车辆,车内铺了厚厚的绣花毡毯,并设有精美的茶具和酒具。车辆行驶中,乘坐的贵族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歌女的演奏。大街两旁有无数的酒肆与绸庄、豪华客栈,*出没招摇。斗鸡走犬之徒,闻名遐迩的拳手球王,都在这里会集。各类赛事频频举行,官商豪宴通宵达旦。当年孔子曾在临淄听过一场浩大的韶乐,竟陶醉到“三月不知肉味”。而今比这韶乐还要盛大的演奏比比皆是,不同的只是没有了孔子那样的耳朵,听者都是一些大腹便便的王公子弟,一边听一边大口吃酒吞肉。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一来一往,趋之若鹜。稷下先生不见,稷下学宫已废。那些大言之士被尽情奚落之后,不得已纷纷西行。齐国士兵以前勇武过人,精锐之师令敌人闻风丧胆,所谓的“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而今甲胄闪亮,战车辚辚,却在拼死一吼的进攻中四散逃命。齐兵中看不中用,个个贪生怕死,已在邻国传为笑谈。
富饶美丽的东莱之地,即东部海角,在齐国最昌盛之期,曾为强大的国家提供骏马和丝绸,宝剑和盐,更有淳于髡等数不清的精英学士。这个海角一度可以称之为齐国的心,齐国的花园,齐国的禅房,更是齐国的鱼米仓。而今这个海角已沦为以临淄城为中心的帝王之都的丰厚的陪葬品,或肆意榨取的一块膏脂。
时机已到,在燕赵韩魏楚先后尽灭之后,终于轮到了最强大的齐国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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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及认为嬴政的先族也在东方。“嬴姓的秦族起源于齐鲁,秦人与商族同源,都属于以鸟为图腾的东夷族。秦人是经过了长期的西迁才来到了西部的。所以,只有东夷文化才是他们的母体文化。”纪及深厚的古学根柢令我无法怀疑,这使我想到秦始皇的东巡与求仙,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视为对故土的怀念——还有血脉里流淌的文化因子在发酵……我又一次提到秦王陵发掘出的兵马俑面向东方、他们迷茫的神情。这里面有多少是神秘的向往,又有多少是故土的怀念?
纪及的病稍有好转就投入了刻苦的书写中。他不能停止,一天到晚都埋头于工作之中。我将陆续写好的《东巡》章节放在他的案头,却不敢过多地打扰,也没有询问他的看法。这些肤浅的文字但愿不会让其大失所望。他从没有对我评议《东巡》,我想这是他持重的性格所致。我看到放在他案头的那沓文字被动过,有的地方还折了边角,这说明他已经仔细看过了。以他的性格而论,没有十分成熟的看法是不会说出什么的。
我们分头工作,偶尔交换笔记资料。我很快面临了那个震惊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了人类文明史的学人大喋血——焚书坑儒事件。这恰是纪及让我注意的徐福东渡之前发生的最重大最不可忽略的历史事件。“我把它看成是东渡的中心事件,即事件的核心。如果抓住了这个中心和核心,徐福东渡之谜就可以破解。”纪及在一张复制的古航海图上画满了红色的线条,咸阳城被他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从咸阳往东,一直到齐鲁,再往更东部的古莱夷属地,都有一条红线相连;在胶州沿海一带的琅琊台下,又是一个大大的红圈。我知道这是血流成河的地方,红色即是鲜血。
王小雯这期间来过一次。她经历了那一场之后,人变得格外孱弱,好像整个人显得更加娇小了。她在屋子里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她的眼睛让人想到上扬的柳叶,比常人的稍显细狭,可是徐徐展开的弧度却有一种不可抵挡的媚力。但她绝不是那种随便调笑的女人,而是极度的矜持和羞涩。这就使其小巧玲珑中有了某种肃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还有了掩藏不住的小动物的顽皮。从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让纪及深深沉入的挚爱是什么——它不可言说,但别有魔力,真实地存在着,使一个如此刚毅的男人难以自拔。由此我又想到了某种可怕的伤害:任何敢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下手的恶棍,都应该接受最大的惩罚。她是这样一个少女,手无缚鸡之力,来自贫寒的山地……
她一来,我就想快些离去,纪及却总是拦住我。小雯安静地为他整理卡片,抄写一点什么。我们谈话时,她偶尔抬头倾听。这时她的一对柳叶长眼闪着动人的光。她会为纪及泡一杯茶或营养粉,这些东西大半是她带来的。她不忘同时也给我冲泡一杯,这令我感谢。她的像猫爪一样的小手以前噼噼啪啪地打字,后来就离开了打字机,改做了办公室秘书。这双小猫爪精巧而敏捷,无论做什么都是那么利落。她的背影像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精致紧缩俏皮——当她转过脸来,如果是生人,一定会因这张突然出现的生动面庞而发出一声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