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这所地质学院废弃的饲料场上,我这副被河水冲洗一新的身躯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九,稍稍黝黑的面庞上有一对执拗的眼睛,不移不动地看着她。我如果侵犯了你,你就快些惩罚我吧。
她不愿意看我。她那高耸的胸部一起一伏,格外触目。我已经懂得这胸部的全部奥秘,糟就糟在这里。我已经无法纯洁了,糟就糟在这里。我全身灼热、毫无作为地坐在这片铺满了干草香气的地方已经十多次了,老天爷也会原谅我的。你从小养尊处优,是院长的女儿,对我拥有生杀予夺大权,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冒犯啊。可我恰恰冒犯了,糟就糟在这里。
深春的风又一次掠过这儿。干草的气息浓烈无比,荡漾起来。我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遗忘那个草寮,突然这会儿双肩像被什么缚住一样,又好像大片大片的栀子花垂落到脸上。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亲吻弄蒙了。我同样紧紧缚住了对方。我的唇和手全在忙个不停,我的可怕而又甜蜜的造访真的在不可阻止地进行下去。我幸福得忘记了泣哭和欢笑,嘴里全是梦呓一般:“你就像一只小动物,你就像我的阿雅……”
2
“我忍不住要向你讲述阿雅的故事,可是最后都耽搁下来。它有些难言的繁琐,也可能担心引出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吧,结果总是作罢。它让我欲言又止。你会说它不过是一只小动物,大不了是一个精灵;可我说它也是一段没法遗忘的往事,一曲缠绵的老歌,一种欲望和幻想。反正怎么比喻都不过分,都不足以倾吐和表达我心中那些曲折而深远的蕴藏。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特殊年头,在轰轰烈烈的苏醒的时代,在气喘吁吁的追赶的路上,此时此刻还是让我先停下来吧,停下来和你叙说。我这样做不是申辩不是抗议,也不是遮掩悲伤。这不过是一种回忆而已,这个世界上谁能不回想过去呢;在我这儿,这是关于爱和童年,关于残忍和怜悯,关于不幸和永生——这一切的综合。午夜啊,在我眼里你是一种悠长徐缓的黑颜色,爱欲和感动的颜色,个人的颜色。我就在这样的光色里一会儿急切一会儿沉静,一遍遍呼唤着往昔,呼唤着一个名字,再把难以启齿的什么咽下肚里,与它连在一起的那些故事也就开始了……”
那个夜晚过去了许久,我给她写了这样一封文绉绉的信,却迟迟没有寄走。只塞到校传达室的信箱里就行了,可我总是在犹豫。没有寄走,就继续写下去。我想向她解释和倾诉,怀着无比的感激和愧疚。因何而愧疚我不知道,但总觉得事已至此,我也就没有权利对其隐瞒任何事情……可是,可是我还是胆怯,小心到了极点。我害怕,无比害怕。这种恐惧将不是另一个时空另一些处境里的人所能理解的。我只好求助于文字,我一直得意于自己的文字,一不小心就要卖弄辞藻。我在绕来绕去地向她——用一种词儿,向我无比心爱的人讲出这一切。我从一只可爱的小动物讲起,因为它是绕不过去的。
“有些事情在当时不过是一闪而过,到后来却再也不能忘记。有些事情也许在最初看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它却会在记忆中磨得闪闪发亮。每到沉默下来,每到属于一个人的安静时刻,它就会发出逼人的光泽……”
“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都是从那片林子开始的。”可是下面的故事,我却不敢直通通地讲下去。我的笔在这儿停下来了……它大半只能装在我的心中。
这片林子啊,我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因为我记忆中的一切都离不开它,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离不开了。林子里有我的、我们的一段光阴和生命,毫不夸张地说,它曾经是我们一家的活命之地,安身之地呢。我只要活着就会感激这片林子。我现在想说的是:它简直就是我的全部童年。
回味它以及关于它的一切,竟然使我永不疲倦。人长大之后总要经历一些事情——惊险的怪诞的,曲折跌宕和难以言表的,所有芜杂和繁琐的一大沓子。不过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在渐渐淡远和飘逝,却惟独忘不掉我的林中岁月。那一片蓬蓬枝叶在我的想象中复活,许多场景可以在一瞬间变得簇新……原来童年的野花和浆果可以让人享用一生,那些永恒的朋友——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我的原野,或许能够一直陪伴我过下去……一切都像昨天发生的,刚刚发生。
童年的林子是彩色的,那里一睁眼就是逼人的绿和耀眼的红啊,当它和我共同处于色彩最鲜艳的那个季节里,我们就会与各种美丽的动物相逢。那时我在林子里每遇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动物,心里就会引起长久的兴奋。我回家时要向大人描述:它的头颅、眼睛、爪子、毛色……当然这期间免不了要夸大其辞,以突出它的罕见与神奇,如特别的美丽或凶猛迅捷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