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笑出了声。
岳父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打断了我的话。原来他早就不耐烦了。他看看岳母,后来又断断续续讲起了战争年代的事情,“那年下雪了,队伍转到了你们那一带,发不下冬衣,一连的人都冻得打抖。冬天,飘雪花了,我们就在树底下蹲着熬过这一夜,不能睡觉啊,睡过去也就冻死了。可是又不能站起来蹦跶,因为我们要躲在林子里……”
我记得以前听岳母讲过,那肯定是在芦青河口附近——而我小时候也常常在河口那儿转悠。我问:“是芦青河口吗?”
“就是芦青河口附近,那里死了很多人哩。有一个女兵……”
岳母的茶杯碰了一下什么地方,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我是说我们的女同志死了很多哟!她们有的才十六七岁、十七八岁。那时候她们为了什么?有的死在敌人的刺刀下枪口下,那是没办法。有的就是活活给冻死、给疾病折磨死的。所以说……”岳父握紧了拳头,“我们要建立自己的野战医院。就是那时候,你母亲才做了护理工作。”
岳母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眼睛望向别处。
“那时候,”岳父喝一口茶,“我们很少见面,战争年代嘛,就是这样,什么都得忍受。你母亲也管不了我那么多。老乡好啊,那真是鱼水深情。有一个老乡用手捻成了毛线,给我结了件毛衣。她用紫穗槐的花儿把它染成了紫红色才送给我。可惜这件毛衣丢了,要不的话,我会把它送给你们做个纪念。”
岳母眼圈红了,这一次真的流下了泪水。可是岳父没有看到,继续讲下去。岳母于是就扭过头走了。
我用目光询问梅子:妈妈怎么了?
梅子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听下去。
岳父的思绪完全沉浸到那一段岁月里了,“那件毛衣不知怎么就没有了,我在什么时候都经心保管它。后来它不知怎么丢失了……”
“肯定被人偷了,哪里都会有小偷——我们那时候住集体宿舍,就有一个这样的人……”
岳父打断我的话:“革命队伍不会那样的。我可能宿营时把它掉在了哪里,不过我实在记不起来。革命队伍里要丢东西也不丢这种东西。我记得自己丢过一包烟丝,到后来才知道那是被老炊事员歪脖子给偷去的。那个家伙烟瘾太大,后来我找到老歪说:‘老歪,你想抽烟就跟我要,可不能偷偷摸摸的啊。’老歪说:‘咋哩,我抽这个哩。’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橡树叶,还有豆叶掺和成的烟末。我可不信他那一套,因为我发觉他把烟丝掺在了树叶子里。你把鼻子对上去一闻就知道。老歪是个好同志啊,尽管他偷了我一包烟丝,我还得这样说。他有一天死在了半路上——那天本来战斗停歇了,他顺着壕沟担着一担子稀饭往阵地上送,嘴里还哼着一段小曲。这就不对了。枪声停了,那些王八崽子手就不痒啦?他们是在那儿歇息。那些家伙听到有人哼小曲,一抬头看见了老歪,人家就叭勾一枪,正好打在了他的歪脖子上。我们赶过去已经晚了,血顺着脖子流下来,把胸口那儿的一大片都染红了。大家整理他的衣物,找出一撮烟丝:那点儿烟丝他还没舍得抽完呢。桶里的稀饭撒了一地,那是春谷熬成的粥,我们最爱喝的一种粥,里面还掺了山菜,这山菜好吃得很哩,哎。”
岳母这时正好回来了,赶紧插话:“你看到院子里种的那种细长叶子的菜吗?那就是山菜,我们不是用它做过糊糊吗?”
我点点头。
3
我这时候想起了外祖母亲手做的一种野菜糊糊。它也是用了类似的一种野菜,不过不是这样的山菜,那种菜长在河湾那儿。它们长得很肥嫩,适合在盐碱地里生长。外祖母把它们采下来,先用水烫一下再晒成干菜。于是整整一年里我们都可以吃到这种菜。外祖母用它做成玉米饼,掺到米饭糊糊里,再放一点盐和花生米,真是好吃极了。那时候我们每天都能喝上这种野菜稀饭。妈妈也会做这种稀饭,可她做的味道不如外祖母。什么东西经过外祖母的手都变得有滋有味的。她亲手做果子酱,把红果、海棠果和山楂,还有树下的草莓都掺到一块儿,掺上蜂蜜,在锅里熬成糊状。这种果酱我们每年都能吃上很久,连卢叔这种人也厚着脸皮跟我们讨过。我总用小瓷勺挖果酱吃,里面有蜂蜜呢……外祖母对我说:你父亲就爱喝野菜米粥——他是在队伍上养成的习惯,他回来时喝这些米粥就会高兴了……她说着说着就抹眼睛:“苦命人哪!打了多半辈子仗,这会儿还在山洞里苦做,还得被人看押着。他的脚磨破了,手上全是锤子和凿子碰上的血口,血把石头都染红了。那一年你妈妈去看他,他还故意把手藏在身后。你妈妈把东西交给他,放到桌子上,他也不伸手去取。后来你妈妈把他的手从背后拉过来一看,吓了一跳。有的地方用棉花包着,那是生了冻疮……”外祖母讲着讲着哭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