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知道,他完全是好意,他不这样讲又会怎样讲呢。你知道他流过血,他对那条河、那片大山有感情。他忘不掉自己差点在那儿死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我本来已经消气,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她、对不住岳母。可是她的一番话又让我气从心来:“我没有经历过战争,可是我对那条河、那座大山一点儿也不比他更生疏,也一点儿不比他更薄情。他说那些我全都知道,我从来不敢嘲笑他的历史。可是你听听他在用什么口气谈论我的父亲!”
梅子眼里又涌出了泪花:“当时我不在场,可妈妈告诉我,他并没有提到你的父亲!”
“不,相信我好了,他那些话就是指我的父亲,我在这方面决不会弄错的……十几年、几十年过去了,风雨把山地血迹都冲刷干净了。可是我不敢、也不能忘掉它,因为它是真的。我在流浪的那些年亲眼看到了很长很长的山洞,风雨要冲刷它们就难得多了。我知道这是父亲他们凿出来的,我一下一下摸着这些凿印,哭不出来。这是一些所谓的‘罪人’一凿一凿弄出来的。这里面不知死了多少人,这个山洞如今还黑苍苍地在那儿大睁着眼——你去看看吧!”
梅子低下了头。
“你难道不觉得你没见过面的那个公爹一定是受了什么冤屈吗?我跟你讲得已经够多了,你应该把这些都告诉你的父亲。”
“我告诉过……”
“可是我发现他至今也没有原谅他,一点儿都没有。你如果听到他当时在用什么口气讲他就好了!”
梅子一声不吭。我又问:“那个老警卫员呢?他大概就因为残酷*做苦役的人才立了功,当了环保局长吧!他的外号是不是叫‘老歪’?”
梅子摇头,不再说话。我们都没有吃饭,也没有心思做饭。
已经很晚了,梅子的弟弟提着一个保温铁桶来了。桶盖打开,原来是山菜稀饭。我心里一阵发热。
小伙子站在那儿,像梧桐苗儿一样,高高细细,爽利得很。他好像一点儿不知道白天家里所发生的冲突,一进门放下盛饭的铁桶,就喊着要听音乐。他自己熟练地打开抽屉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几盘带子,放到了录音机里,然后开到了最大的音量。嗡咚嗡咚的声音把整个屋子给闹得热腾腾的。那是一首火爆的乐曲。
小伙子旁若无人,一边听一边摇动着身子,后来竟扯着嗓子唱起来。这歌声强烈地感染了我。这是市体工队的一位英俊少年。我扯起他的手、与他比量身高——他比我足足高出半个头。
我问他:“今天过得愉快吗?”
“愉快。我们去踢足球,我们赢了。后来我们又到公园里去,去看新来的熊猫。还有一只东北虎,不胖。”
“那我们下个周末一起去好了……”我让他到时候来我们家。他马上说:“好,我以后每个周末都来,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
“你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呢?星期天你不是休息吗?”
梅子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有一帮小女孩常常去找小鹿玩。她们的年龄都比他大,可即便是她们也不见得会懂什么恋爱之类的事情。至于这个小伙子,梅子说他纯洁得像一泓清水,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玩:听音乐,打球,游泳,有时也和别人吵几架……梅子告诉我,有一次她亲眼见那一帮女孩中的一个在里间屋和他玩,他们吃葡萄,下棋——那个女孩去吻他,他生气了,擦擦嘴巴说:“干什么你?”梅子说就是这么一个小伙子,什么也不懂;别看他扯着女孩的手在公园里走,其实他什么也不懂。
我这时候对梅子的话倒怀疑起来。我想这么欢快的一个小伙子不可能什么都不懂。虽然他比我们只差十几岁,但他与我们这一茬人的距离仿佛遥远得多。他是另一种活法,我们可能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因为我们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我真希望他在这里过周末,把他的那一伙朋友全都请过来。不过他们一玩起来就会把我和梅子抛在一边,那是不由自主和不言而喻的。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一下。
不过无论如何我是不想到梅子家去度周末了。
我心里有一种东西,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明白最好谁也别去碰它;他们甚至也不要轻易地用目光去触及它。要小心,要小心翼翼地回避它。连我自己都是这样——我轻易不能触碰到心中的那个东西。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去亵渎它,更不允许他人不怀好意地去挨近它。它也许在某一天早晨发出啪啦一声,自己碎掉了,变成一片雪粉似的屑末……这屑末飞到空中,飞遍这个世界,那时我就彻底完了。我将不再有血有肉地存在,因为我再也不能将它收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