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知道,在任何时代里,都会有人走进或走出一座城,城市并不一定使每一个人都感到受用。比如说我,今天一定要背弃它,从而走向那个葡萄园,走向那片原野。我感到自己需要一片土地,它起码可以使我像一棵树那样扎下根来……梅子!我已经疲惫不堪,我脚上已满是裂口——我还要穿过那片平原,走完那么长的路呢。我没有更多的力量了……我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
“你不该用哭声送我,梅子。你会阻拦我,不过你使用的力气已经太大了……”
我对她已经不存奢望。我明白这一次远行仍然只会是我自己。我不抱怨什么。我应该忍受,应该倾听。好了,我明白了,继续打点行装吧。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犹疑更迟缓的准备者了,因为我这个决定的确已经很久很久了,直到今天还仍旧不能上路。我只是在四十岁的时候才伸出了手指——那一刻它没有颤抖,只一下就把清晰的指印按在了契约上。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份土地。
3
在我一切准备妥当、即将离开的时候,严厉的岳父出现了。
他像个胸有成竹的将军一样横在我前进的路口上。他的话一开始很简单,只说:“算了,你连想也不要想这事儿。”
我沉默着,琢磨怎么回应他老人家。
他脸上的皱纹不停地活动,那双沉沉的眼睛看着我。
我终于吐出一句:“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很久……”
“多久?原来你是蓄谋已久……”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真想迎着他大喊一声:“是的!是的!”这会儿我闭上了眼睛,压抑着胸间即将喷涌而出的愤怒的岩浆……蒙冤的父亲在盯着我,这目光让我不敢抬头。我的脑海里又一次闪过那一天——岳父又谈起了他在山区和平原的生活,那些血与火的经历,每逢这时候,除了岳母偶尔插话之外,全家人都要洗耳恭听:
“……不错,我参加了对这几个叛徒的审讯!有的人曾经因为‘六人团’的案件*,也跟着*——我说这不行!这是两码事!他们除了与‘六人团’有牵连,还有别的呢;就算‘六人团’是一个冤案,别的呢?在我的主持下,案犯重新押起来……也许这太严厉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办法啊,当时正处在你死我活的关头,我们牺牲了那么多人……”
我当时两耳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毛病,只要一听到一些敏感的字眼,耳廓里就会震响起这种声音,接着在长达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什么都听不见……“六人团”——这是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提过的,她说到它时脸都变色了,说那是自己队伍里的一个冤案,一拨人对另一拨人下了狠手,杀掉的都是纵队的创立者,其中有的还是从国外回来的……“你父亲几个人就因为同情‘六人团’,后来也被关了起来,幸亏案件*得早,要不也会处决。可是审他们的人仍旧咬住别的问题不放,就这样你爸再也没有翻身……”
那一刻我紧紧盯住岳父。我的嘴唇发颤。
“我们都是纵队的人,我盯了他们已经好久了——有的人身份变来变去,那也是斗争的需要。可我是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当然了,后来又有别人接手了这个案件,我到南边去了……”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我一整夜都听着他们母子的呼吸。天亮以后梅子看着我的脸色:“怎么?不舒服?”我摇摇头。
一块沉沉的石头压着我。我一次次远行,想把它抛在遥远的旅途上。是的,岳父说得对,我蓄谋已久。
接上所有的话我都充耳不闻。我执意离去。后来岳父那边就没有消息了。我推迟了行期,试图从梅子嘴里探听到一点儿什么,可她守口如瓶。这样过了两天,梅子搬到娘家去住了。紧接着传来一个讯息:我完全可以不考虑他们这一家人了,完全不必了,因为我走开的时候,也就是我和梅子分开的时候。
这深深地震撼了我。我知道这可不是玩笑,也是我从没想到的。我居住的这个房子也是梅子父亲搞来的。我在这座城市里如果失去了他们,可以说没有立锥之地。要知道我是一个人曲曲折折走到这座城市里来的。我踏过了大片的荒原和一座座的山岭走过来,在这里安家立业。我对他们心怀感激,从没有背信弃义,也没有伤害他们。为了梅子,这时候我真的犹豫了。我想抱一抱自己的小宁,想把心里的话向他诉说,可他也被母亲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