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今天的大老婆万蕙。人们对四哥能娶回这样一个女人多少都有点儿费解,因为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尽管他的腿拐了,可他那种特殊的步态在许多人看来竟是十分潇洒。没人觉得他有什么丑态,也没人在乎他身上的残疾。他的一双眼睛非常好看。很多人都迷过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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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他的眼睛有一些更离奇的传说。比如人们说他站在街口上,如果有一群做活儿的青年从他身边走过,如果当中有一个漂亮的姑娘,那么他用这双眼睛稍稍瞥上几下,那个姑娘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她随着人群继续往前走,可那步子就迈得再也不起劲了。再后来,那个姑娘就要寻找机会取笑四哥,学他拐腿的样子,一拐一拐地从他跟前走过。当然了,四哥这时就必定要气愤地追赶她,那姑娘就必定会奔跑,直向着浓密的青纱帐跑去,跑得并不快。四哥差不多就要揪到她的辫子了。他们就这样一追一赶。如果四哥累了坐下喘息,姑娘也坐下来;如果四哥恢复了力气,那么姑娘也就爬起来重新奔跑;四哥实在感到腻烦了准备折回去,那姑娘就一定要重新学他拐上几下,于是四哥也就再次鼓起勇气往前追去。他们就这样,最终远远地消失在灌木丛里。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领回了万蕙,在土屋里安安分分过起了自己的日子。人们眼里这土屋就像一只土锅子,慢慢焐熟了一对甘甜的红薯。据说有好几个姑娘在当年因为万蕙的到来而羞愤,哭红了眼睛,狠狠地跺脚,诅咒着。
拐子四哥有了万蕙之后像换了一个人,游荡的时间也变少了。他差不多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一个安分人。再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荒唐。他成了一个没有劣迹的好人。可是这种状况维持了没有很久,有人又发现他一拐一拐地在河边、在原野上奔走了。他领着那只心爱的狗,打着婉转的口哨。他有时清早出门,直到天黑才回来——究竟这一天里这个人做了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拐子四哥在渐渐衰老。他的脸变得粗糙,变得黑红,头发也不那么油亮了。只有那对黑色的眼睛还依然如故。有人说他的全身都破旧不堪了,如果将其比喻为一架机器,那么所有的零部件都磨损得不成样子,惟有那双眼睛还是崭新崭新的——它还能使用好几辈子。
万蕙也慢慢褪去了鲜亮的颜色,只是肥胖如初。她把花衣裳脱去了,长年穿着青灰色的衣服,上面沾满尘土。她浑身有劲,腕力很好,可以一个人按倒一头健壮的牛犊。四哥曾指着她告诉我:
“你看,这家伙可真有些力气。她可以打败所有男人。谁想欺侮她,那他就活该倒霉了。我等于是找了个警卫员——我这个人也该有个警卫员了,因为我从小给别人当警卫员,这会儿咱也有了不是。”
拐子四哥的话让万蕙听了很舒服,她长久地仰脸看着自己的男人,一副受用的样子。她大概对“警卫员”的理解有些特别,以为就是“贴心人”的意思。她听从男人的每一句话,好像她活着就是为了他。男人不高兴的时候她也不高兴,有时还无声地流泪。她似乎没有自己的主意,只有用不完的温顺和善良。她偶尔也引起男人的厌烦,那是因为她太顺从了。当他厌烦她的时候,就用手掌推开她,让她离得远一些。可是万蕙全然不知这一切。她什么也不明白。她不明白男人有时候为什么要把她推开。她一直不能忘怀的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对她的拥抱。回忆起那一次,她就毫不掩饰地对别人说:
“那回真好哩。”
在葡萄园里,她一个人做的活儿比得上我好几倍。铁锹在她手里用得熟练极了。她只是三两下就把深深的葡萄根掘出来,把死去的葡萄秧铲开老远。她把旋进来的沙土往外扬着,一甩就是十几米,而且并不气喘,脸上笑吟吟的。我看出这种劳动对于她成了一件快事。我知道她和拐子四哥把葡萄园当成了自己的。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给人鼓舞、给人力量和信心的了。在此之前,我常常想到的只是梅子和小宁;来到园子里之后,我想得更多的是这里刚刚开始的、让人费心流汗却又无比欣悦的一切。每天差不多都要忙到深夜才吃晚饭,爬到炕上时已经是半夜了。全身酸疼,骨节像被拆卸过一样。有时我不得不躺在那儿哼叫几声。
闲下来我就想: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循环啊,我如今竟然再次与拐子四哥走到了一起。好像几十年的时光白白走过,毫无所得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回到了童年时代,重新接续了我们共同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