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充沛的雨水,终不负我。当年的秋季上山扫墓,我俯着身子拨开冗杂的野草,细心地一株一株察看松苗,只见一棵棵松苗都已抽出丁点新芽,显然它们都已成活了。这让我们兄妹几人开心极了。我小心奕奕地操着手中这把久违的锄头,动作已不太熟练地为它们一一除去杂草,生怕伤着了这还很是弱小的生命。 松软肥厚的土层和充足的阳光雨水为松树的成长提供了良好的环境。五年过后,松树已没过了我的头顶,它们一株株簇拥着竟相抢夺空间与阳光。每年的白露时节,我握着锄头穿梭在它们间为它们除草,总觉得一年比一年不方便起来了。它们老爱伸着长长的手臂干扰着我的劳作,松针戳透我单薄的衣衫,扎弄着我的肌肤,痒痒的,似有几分顽童的调皮与可爱。每年我都如约顶着南方仲秋尚有几分强劲的日头来为它们除草理枝,弄得一身尘土汗水,也从不曾有过厌倦,而恰恰是它们健康快速的成长更激发了我不辞劳作的热情与信心。每次劳作之余,我总不忘坐在树下坟旁与父亲一起分享松下林间的那个实现了期待的舒悦与惬意的片刻。每当山风拂过,松枝摇曳,松香沁脾的那阵儿,我总能感受到父亲的一份开心舒畅和甜滋滋的幸福,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关于与父亲一起仍历历在目的生活片段。 五十年代末,天灾人祸,闹得粮食紧缺,靠吃国家定销粮的我家,粮食缺口大,又难以从市面上籴到米补缺。每当月底往往是吃了上餐就不知下餐下锅米在谁家。为了给饥肠咕咕的子女解决吃饭问题,父母毅然扛起锄头上山开荒种地瓜,这可是他们俩今生的头一遭。年幼的我就曾数次跟着父母上山,当然无力能为父母做点什么,只是怀着一颗童心陪在父母身旁看着新奇。父亲不习惯地舞动着手中的锄头,动作很笨拙,很吃力,很勉强,始终是一副气喘吁吁、汗流如注的模样。实在是撑不住了,他就拿出水烟筒,坐在地里抽烟歇气。尤其是盛夏酷暑时节的除草施肥,这种大强度的劳作与烈日当顶的炙烤,对于一生都坐在办公室从未如此劳作过的人来说,仿同生命的煎熬,其间的艰辛难以言说。母亲一担担地将家里垃圾坑里的有机肥挑到地里,点穴施肥。那几年,每逢春季插苗,夏季除草,秋季收获,父亲都请假回家。这种自己动手开荒种粮不得已而为之的事,父母一直坚持到六十年代末荒地被收归集体为止。 躺在黄土地里的父亲,或许已经忘了这些,因为这种生活的泪水汗水,伴随着他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在流淌。为了他心爱的儿女,他有什么不愿承受呢? 七0年,我初中即将毕业的一个晚上。晚饭过后,母亲还忙着洗碗等家杂。请假回家的父亲拿着水烟筒坐在屋里开始抽烟。我照习惯正要拔腿出门找朋友玩。忽然,父亲将我叫祝依经验父亲此时叫我们兄弟多是因为母亲告状,他趁此闲暇找我们兄弟开导或训斥。这是父母的有心安排,因为即便此时父亲骂孩子,也不影响小孩闹脾气而不吃饭,那是父母不愿看到的。我转身顺从地跨进父亲卧室的门槛,站在父亲跟前,心怀几分忐忑与不安,脑子里不停寻检着自己几天来的在家表现。父亲没有急着说话,还在自个儿不紧不慢地抽烟,似乎有什么很让他犹豫的心事。他有力的吸烟吐气声和很响的水烟筒吧嗒吧嗒声有节奏地交替着,那是父亲很拿手的熟练弹奏,也是他一生乐于欣赏的交响曲。几个烟筒过后,父亲开口了,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对我说,他有个好友的单位招收通讯员,他打好了关系,问我去不去。我傻楞了。这类事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未考虑过,太突然了。我还无法接受马上改变自己从小以来养成的校园生活习惯,另一方面我也确实舍不得放弃学业,我爱读书,我不想长大以后成了一个没学问的粗人,就像乡下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或是整天敲打着榔头的工人。我如此辍学很没脸见同学,我怕同学笑话自己,我无法设想自己将来遇见同学时低头而过的尴尬场面。于是,我支支吾吾地对父亲说,我想读书。其实,父亲的心里何尝不想让我继续读书呢?哥哥小学毕业就去当木匠,已让父亲后悔。也有悖于父亲一贯倡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思想。只是迫于眼下的生活,他不得不先将孩子打发出去自食其力,以减轻家庭的经济负担。父亲没有吱声,只是又不停地抽烟,"吧嗒吧嗒"声音更响了,充满了忧愁、矛盾和痛苦。我呆呆的,一动不动原地站着。我知道没有学问就没有未来,沮丧的脑子里不停地踢翻自己人生的一次次甜蜜的梦想与憧憬。人生,理想,这个从小以来多少次被老师课堂提问和课余遣词造句的美好作业问题,骤然变得暗淡无光。但我更清楚家里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父亲确实已不堪重负。他几十年的工作生涯很明白知识的重要,他自己爱读书,也重视孩子的读书,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轻易放弃孩子的学业。但我实在不愿接受辍学的现实,我还未曾多想失学以后的许多事,脑子就已经嗡嗡嗡地炸开了。我怕父亲已经决意了,无以再有商量的余地,泪不自禁地涌了出来。父亲见我如此地痛苦,更是一筒接一筒地抽烟。霍然,他放下手里的水烟筒,很是艰难地说,那就算了吧!不过机会难得。我如释重负,心里也顿然由生起对父爱的深深感激。我明白,我的读书幸福,以至将来的幸福,都是建立在父母的苦难与艰辛之上,无疑这番决定意味着父母还需为我多承受两年的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