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初春,正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新春,我们兄妹还未走出失去父亲的伤痛,南方的雨季已不期而至,早早来临了。绵绵细雨不停,将城里城外的一片天地泡得泥软。想趁着春日为刚修成的父亲新坟植几棵松树也让我为难,连出门上班也成问题,就别提上山了。每日坐在办公室,瞧着窗外,我不免由生几分沮丧。
终于盼得久雨初歇的一个清晨,我带上已备有些时日的松苗,急急赶回镇里,借把锄头,趁着天公行好的难得片刻上山去了。 久雨过后的林山湿气浓重,树与草的枝叶上还点点滴滴挂着莹莹的水珠儿,四处弥漫着植物腐叶的霉味。爬上父亲坟山的小山冈,穿过一片片乡人家族的坟地树丛,水珠儿早已濡湿了我的裤脚。抬头,风儿扑面,送来阵阵夹杂着浓浓水汽与霉味的草木清香。路旁的几棵还挂着褐色小花的杨梅,也郁郁有色,树冠下零乱地洒落着一层薄薄的小花,显然久雨已影响了它的挂果。这条颇有几分陡峭的曲折山路正是父亲人生最后的一段路程。在这崎岖泥泞的山路上还清晰留着我们兄妹几个月前留下的脚印,迷乱的脚印间倒覆的小草依然恹恹挺不起精神,似仍有无尽的哀伤。南方的山杂草纵横,更那堪满目乱坟,这里洒下过多少失去亲人的乡人泪水啊!听,那满山的风儿,尽是一代代困苦的乡人凄厉的哭泣声。拨开让风雨打得有点零乱的枝条,身旁就是挤挤挨挨的坟堆。在我手足忙乱拨枝行进的哗哗声里,依稀听得竹丛下的新坟送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女人抽泣声。水汽浓重的雨烟弥漫着山下,远处的古镇影影绰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帐。其实这坟山与古镇不过隔着一片田野,通乡的道路连着山脚,就约一里路程。然而,它让一代代乡人含辛茹苦地跋涉了一辈子,从这雨烟背后的那边出生,而后千辛万苦地来到雨烟这边的山冈,好像他们一辈子只为了穿越这片迷蒙的田野,又似乎一生就为了能面朝他的故里静静安息而不停地挣扎着来到这边。这是一座多么神圣的山啊!竟让一代代乡人如此执着。想必能朝着生他养他的故里安祥地歇息是一种多麽高尚的幸福追求呀!人生还需何求? 父亲的坟就落座在这山冈的半腰间,黄土地深情地接纳了他。他枕着山冈祥宁地望着他的故里。每回我失魂地站在村前的河边望着它,都情不自禁地投注着虔诚的注目礼,父爱就像温泉一样依在我血管里温暖地流动。 我踏着脚下泥泞的黄土,拽着路旁的枝草,艰难地爬上一截陡坡来到父亲的坟前。站在雨水冲下的一滩黄泥中,我依偎在父亲的坟边。没有往昔看见坟墓的那种怯惧,没有置身空灵坟山的那种寂寞,相反它是那样的亲切,那样地给一个失魂落魄的我以强大的精神抚慰,我也与坟里的父亲一样的安宁平静。 远处的山还是那样浓云密布,雨,这可憎的东西随时又将卷土重来。我必须趁着歇雨的一点点有限间隔,将松苗植下,容不得我太多的筹划。我挥起锄头,谨慎地下锄、插苗、压土、踩打,每个细节都做得仔细认真,毫不含糊。雨后的山土质松软,我绕着坟墓,顺着山势,将松苗一棵棵植下,不到一个时辰,我已将树苗全部插下。站在坟前,擦着额头微微沁出的汗水,我瞧着眼前刚植下的歪歪扭扭的松苗,不免心生忧虑。这黄泥中的弱小生命,小得让我觉得都有点比不上一株小草的生命力,我担心他经不起这山风山雨的吹打,或许未待见得夏阳就早早地央折在这新土堆里,尽管眼下的它得着雨水的滋润,似乎见得几分精气,但那是不会长久的。于是,我又绕坟一周一棵棵地给以检查,还一遍遍地再将黄土踩实打紧,而后惬意地站在坟前,瞧着这植得密密扎扎的松苗,自我欣赏一番。 这褐红色的松苗,小小针叶沾满着黄泥,斜倚着,长不足十余厘米,真难想见它将来就能长成那参天的苍松,靠它来为我父亲撑起一片清凉须待何年何月?我又由生几分忧虑与失望。甚至想着能否再种上几株长得快的其它植物,像木棉、泡桐之类,无须几年就能郁郁成林。但我很清楚那不是父亲的挚爱,父亲爱的唯有松树,那擎天高洁的苍劲之松。 记得,七五年初,我去插队,父亲送我去中房镇下湖村,我们一同徒步跋涉了二十多华里的山路,沿着一条石阶古道下山,穿行在万亩的松林间,山风吹起阵阵松涛撩拨着衣襟,松林浓郁松香沁人心脾,松果不时地坠落于眼前的石级上弹跳着沿着古道滚下山坡。已是深冬,父亲有点累地坐在石级上吸着烟,神情专注地被身边眼前的自然美景深深陶醉。山下,插队的村庄在即,父亲却沉迷于松林竟不舍得下山。那参天的松林最得父亲至爱,最让他销魂。为了这松林,他曾经放弃了镇中心茶叶站的会计工作,主动改行请缨去远离镇中心的偏远山区深坑村茶叶收购点当评审员,那儿没有公路,需从镇中心翻山越岭徒步十五公里的野岭山路才能到达,每月报账还得来去几个往返。且独自一人的收购点,煮饭洗衣等生活杂活都得自己料理。如此的工作环境无疑是辛苦的,但父亲不怕,甚至还乐于承受这份苦差。诚然他爱的不是这份生活烦杂,他爱的是那里拥有远近闻名的茫茫无边的原始松林,爱的是那一棵棵三四人方能合抱直冲云天的原始松树。倚在松下举目仰天,松涛在云天澎湃,褐色的松针在斑驳的阳光间飘飘洒洒,扬扬满山遍野,不时有松鼠在树梢跳过,踢落几粒松果当头砸来,其趣只有山翁自醉无语于外人也。我可以想见他独自一人千百回弃岗离舍潜入原始松林,独步林间,陶醉林下,独自低吟,独自销魂。可那时还年幼的我并不明白父亲的这份归隐自然的追求,以为他纯粹是因为厌烦了干了几十年的会计工作,直到七六年我为修洋溪公路也来到这个村,来到这无边的原始松林,我才真正找到了父亲当年留给我的答案。爱鸟及屋,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爱上了松树,爱上了松林,和父亲一样也在那地方工作了整整一年。父亲退休后,远离了山区,远离了松林,跟着我们兄妹入城,再也没有机会亲近松林,亲近自然了。我知道他一定未曾有过一日忘却那让他销魂的圣洁的松树,尤其在他读书之余。父亲去世后,我决心要为父亲植一片属于他自己的松林,让松涛松香松风松趣永远地陪伴着他,就像他永远地枕着黄土面朝故乡一样陪着生他养他的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