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泉,有的病人沉默不语,整天低头端坐,被称做“文痴”。有的大吵大叫,甚至动手打人,这样的即被称做“武痴”。“武痴”就要格外受些折磨,接受电击疗法时不得不把他们捆起来。可是我想大夫们宁可接受“武痴”——这些人能把心里的烦恼吵出来,痊愈出院的可能性也许更大一些。我问武早属于“文痴”还是“武痴”?大夫说大致还算“武痴”吧,因为他虽然没有动手打人,可是常常显得十分粗暴,总要找人攀谈,要不停地讲话,有时还动手飞快地写些东西,总之他能够把心里的郁积发泄出来……
那天我极想看看武早入院后都写下了什么,大夫摇头,说只要有人一走近,他就把那些纸片掖到口袋里,谁也不给。“我们在他睡着了时取来看了,大多看不懂。像是给谁写信,可又没头没尾——不过是一些自言自语,其中有许多都是关于造酒方面的。他随手在纸边、在文字空隙里画了什么酒罐橡木桶。他把造酒和感情问题全都搅在了一块儿……”我在一边难过。是的,一切都在一个酿酒师的脑子里发酵了。
就在那次探视不久,我听说武早可以出院了。我当时那个高兴,立即给酿酒公司拨了电话。询问的结果却令我失望:他并没有真正出院,只是因为他的病情与别人不同,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大有好转,或者还因为其他,可以被应允时常回到公司了。实际上在那个精神病院里,很少有一个病人能像武早那样受人尊敬。他的生活暂时能够自理,但时好时坏的情绪还是令人担心。
这期间我和拐子四哥把他接到了园子里来了一次,我们想让他在这里忘掉一些忧烦。可是我很快发现,他整个人比过去变得呆滞了。正如象兰所说,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出神”:久久地望向天边的流云,不吱一声。万蕙想让他高兴一些,做了他过去最爱吃的一些家常菜肴,还为他添了一些烈性瓜干酒——惟有对这一点四哥不敢肯定——但武早一看到这杯酒就立刻兴奋起来。他吃菜喝酒,一连饮了几杯,两眼放出光来。
在饮酒之夜,他终于不再像过去那样出神和沉默,又像往常一样地与我谈话了,听上去没有丝毫的不正常。回忆学生时代,回忆国外生活,特别是说到了最初结识象兰的日子。“我上学的时候,曾经特别喜欢同寝室的一个男同学,有时真想亲亲他。我为这个私下里还痛苦过,以为自己有同性恋这样的倾向呢。后来我遇到了象兰,这才知道什么才是爱情。我不仅不会有学生时期那样的想法,就是其他女人这辈子也不会再爱一个了。”这种信任的交谈让我感动,也令我深深地忧虑。
怎样才能让他离开那个魔女呢?我们园子旁边的园艺场有一位漂亮的女园艺师,她就是罗玲。罗玲性格外向,喜欢新奇,一见武早就谈个不休,而且对方也乐于攀谈。我想这样真好,这可能是转移武早情绪的最好办法了。我甚至想:可爱的罗玲啊,你如果能够作出一点牺牲,让他稍稍地爱上一点点,那也算功德无量的事情啊。这样想可能有点离谱,不过我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了。反正罗玲是武早喜欢的姑娘,这是十分明显的。问题在于他会不会爱上她,而她又会不会对其倾心——哪怕只有一点点?
有一次武早在她走后沮丧地对我说:“罗玲不太懂事。”我问怎么了?他说:“她不叫我‘老孩儿’。”我差一点说出:“那只是某一个人的专用称呼啊!”我安慰他,心里却明白这个人的思维仍然不够正常。但我同时也知道,对这样一个人绝不能用平常的标准来判断,因为他脑海里总是旋转着一些离奇的念头。也许这就是一个极具创造才能的人具备的某种特质吧,它一旦茂长起来,也就走到了疯狂的边缘。他时常豪饮,这时候与拐子四哥最为契合——两人的一些谈话让我不仅难以插嘴,有时理解尚且困难。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们两人的生活经历差异巨大,却能一丝不差地对上话语的卯榫。那不能不说是一种自说自话,是半醉半醒的谈吐;可是在一个旁人听来却是如此地舒服、如此地深奥和浅显。他们的声声应答之中有一种天籁般的浑然,只要循声而去,就会走向一个极为遥远之地。我事后没有向他也没有向拐子四哥询问谈了些什么。我那时只是一个倾听者和享受者。
武早喝得脸色通红时就要抽一枝雪茄。他说这是一种浅薄的习气——可是一旦染上又没有办法。四哥试着吸了一口,品了品即还给了他。“怎么比得上关东烟呢?”武早点头:“夜间啊。”“夜间。”“顺着捋下去,嗯。”“闭着眼。”武早的鼻子蹙起来:“倚在墙上。”“那是得倚在墙上啊。”“你以为找到了百灵窝哩。”“可不是嘛,百灵窝!”四哥的手按在对方肩上,又很快拿开,“一晃就过去了,死死记住吧。”“记住。狠人哪!”“狠人!”“咱们都是狠人。”“可不是怎么!”四哥为了表达自己是个“狠人”,双唇努成一条直线,盯住他。武早叹道:“啊!”四哥同样接上:“啊!”然后把裤子上的一点泥巴弹去,对方就两手对着搓搓衣襟。四哥抬头倾听,可四周分明什么声音都没有。武早的手指一丝丝伸出,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四哥低下头:“一只老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