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阵瞌睡上来,胸口像一团乱草往上塞,直塞到嗓子眼。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一股逼人的氨味儿又浓烈起来,是那个野小子在用尖尖的木棍戳我。我一惊,抬起头。
“你们俩计划好了,以为从此以后天下就是你们的了,高兴得唱起大戏来了,是这样吧?”
恍惚中觉得眼前一片风雨,悲声如捣。恍惚中又看到了小白,还有冬子和苇子、老健,是他们几个结伴儿在风雨中疾疾窜奔。一声声枪响混在大雨中,有一股雨水很快变红了:红色的雨水渐斩变宽,像拖拉下来的一匹红绸……我的眼睛湿润了。
“说下去说下去,不能打绊儿,说下去……”
我紧紧咬住了牙关。
野小子拧我的耳朵、用尖尖的木棍戳我,我再也没有开口。
“看来得对这小子重新加工加工了——怎么办呢?”一个年轻人无比忧愁地问道。
沉默了一会儿,响起的是那个络腮胡子的声音:“嗯,请示一下看吧!这个狗日的东西,依我看,让他吃半碗盐面就老老实实了……”
3
大约是半夜时分,我被踉踉跄跄推出小屋。“干什么?”“听京戏去。”野小子的替班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说话嗓子尖得吓人,走路水蛇腰,像女人。他把我带到一个空房子里,那儿有两张四方白木桌遥遥相对,我被推在一张桌子前。还是逼人的碘钨灯,贼亮贼亮。那几个我熟悉的审问人员也出现了,三男一女。这女的今夜似乎才让我看清,很胖,嘴巴肥大,眼睛也很大,有一种放浪的美。她可能也像我一样缺觉少眠,一进门就打哈欠,瞥瞥旁边的人,很不耐烦的样子。那个络腮胡子显然是个头儿,手指一戳桌面说:“带上来!”
他的话刚停,屋角一个小门砰地打开:两个细高个男子全副武装,扭住一个十*岁的小伙子,飞快地把他按在另一张桌子前。这小伙子费力地抬头,两旁的细高个子呵斥:“站好了!”
小伙子已经被折磨得有气无力了,他沉重的头颅像是无法被颈部支撑似的,左右摇晃,有时歪下来,就被旁边的人狠力一拍。他努力地看向我。我也极力回想是否见过他,想不起来。但我知道他可能就是那个村子的青年。
“凿子,你给我端量好了,看走了眼就掌嘴!你好好看看,你对面这个人是不是前几天领你们砸集团的那家伙?”络腮胡子喊。
凿子摇摇晃晃的头用力抬起,打肿了的眼睛瞄准了我,再三端详,摇摇头。
“把他弄近些,这小子大半是个雀盲眼(夜盲症)!”
两个细高个再次把他扭起,一直揪到我的跟前,狠拽他的头发,使其用力仰颈看我。这样直看了好几分钟,他的头又垂了,垂着的头不停地摇动。
他们骂着,推搡着,重新将其按到桌边。
“看来是一伙的不假,这叫忠心护主啊。我就不信当兵的不认将帅,将帅不认当兵的还情有可原。妈的这是讨罚啊。你那天可没少砸巴东西吧?今个如实招来吧,如实招了死罪就能换个无期。”
“我如实招。”凿子清清楚楚应了一句。
络腮胡子与几个人对视,问:“那我问你,你亲手砸了多少机器、多少人、多少设备?”
“俺嘛,一个人就砸了四台机器,都是祸害人的物件,越砸越起劲儿,煞不住车哩!设备,设备是什么?”凿子转脸问。
“笨死了,也是机器!”
“那我就砸了四台——两台大的两台小的。大的有面缸那么大,小的嘛,也有小扁篓那么大哩。怪费力,多少镢头下去它还呼哧呼哧喘气儿。”
“除了机器,你还破坏了什么?”
“这我可得好好想想……天哩,砸上了瘾,一时半会儿停不下哩。我记得把一些窗玻璃砸了,把桌子也砸了。墙上贴的大画儿啦美人头了,咱看了就眼气,也给它们几镢头算完。最后要不是有人喊着走啊走啊,咱还得砸它一些。不过咱没砸人,咱知道人命关天。可是好心不得好报啊,机器也伤人哩……”
“嗯?怎么回事?”
凿子仰着脸回忆:“我哥几个砸得正欢哩,有人一镢头把机器上的一个什么东西砸开,它就把烫人的臭水腌臜汽溅他一脸一身,他就疼得满地打滚儿……人是没救了。那是毒水,谁沾上谁完。那天听说被机器害死的人至少有五六个。被电打死的也有两个,一个又活过来。坏人把机器都偷偷通上了电,一镢头上去火花直冒,一触手指头电个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