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尽力去想一些别的。我想忘掉这个电话。
下午的阳光从窗棂上射进来,把我的小窝照得温暖如春。它照在我的脸上,使我的身心都有了一种暖煦煦的感觉。我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甚至嗅到了太阳的气息。空气中充溢着一股药香味,这么熟悉。它是我童年时候多次攀援过的那棵大李子树的气味。宛若春天。它那一片银色的花朵铺天盖地。外祖母就在大李子树下洗衣服,我攀在密密的枝桠中间,往下望着她雪白的头发。“外祖母!”我在心里呼唤着。无数的蜂蝶围绕着大李子树旋转,发出嗡嗡的声音。离李子树很近的地方,有一口砖砌的水井。水井旁边,就是我们家的小茅屋。当春天深入时,常常是一场南风,洁白的花瓣就飘落下来。“下雪了,下雪了!”我欢呼着,在树下伸出手掌迎接这飘飘下落的花瓣。浓烈的药香味越来越浓,然后,消逝。它像往事一样一闪而过,小茅屋没有了,外祖母也没有了。只有大李子树永远屹立在原野上、记忆中。
奇怪的时光隐藏了多少奥妙,一个人,应该是围绕大李子树那些蜂蝶当中的一只。他尽管饥渴地环绕,可总有一天还是要飞去……我一点点地长大了,背向着大李子树越走越远,可奇怪的是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如深夜,突然醒来;或白天静息中的某个瞬间,我的面前会一下飘过它那浓浓的药香味儿……
极力回忆着。但愿这声叹息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想啊想啊,又记起了几年前的另一种情景,那是另一回事儿,是一个例外!是的,有一天电话铃响起来,拿起话筒一点声音也没有。“你是谁?”我问了两遍,对方只是叹气,接着是压抑着的哈哈的笑声——原来是他,是一个小子在搞恶作剧。
那家伙也是许久没有出现的一个人,就这样突然从电话里冒出来,然后就像影子一样缠住了我。他突然之间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不知怎么把我的电话号码搞到了,接着就给我打来那个弄神弄鬼的电话。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一个初中同学如今也成了一个“人物”,成了最时髦的一种人,即所谓的“诗人”。天哪,当时我极力从脑海里搜寻,好不容易才记起一个名字——可我做梦也想不到使用这个笔名的人竟然是我的老相识,而且是初中同学!费力地想了许久,才想起这个叫小焕的人长了一双斗鸡眼,当年一直被大家叫成“斗眼小焕”。
就这样,我们在这座城市里见面了。见面时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个“会员迷”,热衷于各种各样的协会,已经理所当然地加入了二三十个协会。这家伙目空一切,臭味扑鼻,胆子大得不得了。
令我至今后悔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当年我把平原上的住址、拐子四哥的小茅屋一不小心全跟他讲了。我一时被他迷惑住了。到后来才知道,这家伙的长居之地也在那个平原上,我一到小茅屋离他可太近了,于是他就可以更方便地折腾我。从那以后我知道自己最恨的人是谁了。我发现这个家伙身上差不多集中了人类的一切卑劣。我曾经发誓:在我的后半生,我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远离“斗眼小焕”这一类人。我觉得这是令我痛苦的根源之一。同时我也发现,只要有了“斗眼小焕”,我就不可能斩断这个祸根。我希望永远也不要见他才好。
结果却是一次连一次地失算。斗眼小焕不断地到小茅屋里去缠我,我推托没时间,他就恨恨地大声说:
“你这是在拒绝一个天才!你会后悔的!”
我认定他有一些不可饶恕的毛病,可无论怎么下决心,后来还是没法彻底避开。他就像一只水蛭一样吸在我的腿上,甩也甩不掉,又时时让人感到钻心的疼痛。我回城后觉得轻松和值得庆幸的,就是离开了那个平原,总算可以甩掉那个家伙了——可这会儿一个电话,又勾起了我极大的不安:天哪,可千万不要是斗眼小焕打来的……眼下这个家伙早已不写诗了,因为他几年前就说:“如今最最愚蠢的家伙才捣弄那玩艺儿呢。”他已经开始穿高级服装,抽名牌香烟,来来往往都乘飞机。他说:
“我都是坐飞机,那家伙多快多来劲儿,噌的一下飞到你身旁,让你防不胜防。”
我真的防不胜防了。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名堂,后来才知道他正跟一个建筑商搅在一块儿,近来又参与倒卖什么珠宝。总之他现在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个只有这个时代才会产生的极其独特的怪物。他神出鬼没,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做坏事好事都无法预测,让人难料。有一天深夜一点,我刚刚进入梦乡呢,突然有人嘭嘭敲门,我不快而惊惧地披衣开门,一看却是斗眼小焕!他嘻嘻笑着站在那儿,还披了一件脏腻的蓝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