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仔细些,能看出我有什么变化……”
我真的看不出什么。我摇摇头。
“我自己在镜子前边就能看出来……已经三个月了!这是真的,我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我不知道该不该活着……”
她伏在桌上哭起来,肩膀耸动得厉害。可是我一时还难以醒过神来。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可我无法将内容整合衔接到完全能够理解的程度。我有些口吃:“你刚才说了什么?你是说——有了孩子?凯平的孩子?凯平自己难道不知道?可是,可是这并不可怕啊!你应该告诉他,他未必会害怕,他甚至会高兴的……”
帆帆抬起头,擦干了眼泪:“不是凯平的孩子。”
“啊,那是谁的?”
“是……我和田连连的。”
我觉得就像有谁轻轻地撞了一下心口。我咬住了牙关。这一次我完全听懂了。在冷寂中,我一直在想凯平那双眼睛,同时一次次闪过那个在大院里进进出出的田连连——光头,矮壮,一双沉默的圆眼,走路无声无息……我发出了一声长叹,站起又坐下。“怎么办呢?”我实际上是问自己。我无法回答。在命运面前,人有许多时候是无话可说的。我两手绞拧着,仿佛为自己未能阻止这个事件的发生而深深痛疚。其实它也许是——不,它显然是早就在发生着、发生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帆帆已经欺骗了一个挚爱她的人。此刻我无法抑制自己心里泛起的厌恶感,还有愤怒。我不再答理她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姑娘,然而又是如此短视、卑微、恶劣,简直自作自受。
这个事件的发生,当岳贞黎知道的时候,他又做何反应呢?勃然大怒?一定的。我于是想问一句——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淡淡地宣布:
“我和田连连很快就要结婚了。已经不能、不能再拖延了……”
我再次站起来:“岳贞黎呢?他知道吗?”
“知道。他当然想不到,不过他只好支持我们。”
我清清楚楚看到,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在强忍泪水。可是我心里的愤慨已经让我不愿再想其他了,我说:“是的,也许就是这样!也许这样反而更让他称心如意!这个不计后果的、自私自利的父亲啊……”
帆帆惊讶地望着我。她的嘴巴半张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只有这样,才算是彻底断了凯平的念头。可是他就不想想看这有多么残酷!这一来也就毁了凯平一辈子。我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大!帆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做了什么,你就等着看吧,你!”
“凯平会怎样?我怎么办啊?”帆帆喊了一声。
“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我们都等着看吧!”
接下去再也没有一点声音。我和她对视着,目光里好像在表达着相互的憎恨和厌恶。不,我相信她更多的是胆怯,是因为不够磊落的偷情而陷入了深深的恐慌。我就不信她会忽略自己巨大的爱情——这简直是一场大爱情!像凯平这样孤注一掷不计得失去爱的人,像凯平这样优秀的男子,我料定她一生都不会遇到。
凯平是不幸的——因为遇到了她。可是更不幸的是面前这个空壳美女。她太美了,因而也就更加可恨。我回头要告诉凯平:你干脆就恨她吧,只有这样才能抵消——除了恨,你还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解脱?
男人哪,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有过的爱,在你这里遭到了最大的一次失败。真可怕。
堂堂一个凯平,一个如此英俊的、在天上飞翔的人,却败给了一个光头厨子。可这是一个事实。
3
凯平在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似乎一下子平息下来,安安静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起码看上去是这样。我想在这儿陪他几天,就在另一间里打了个地铺。他笑笑,让我到那张惟一的床上去,“你就待在这儿吧,陪我说说话,等你放心了,再忙你的去”。这种幽默感让我满意。我坚持睡在地铺上。
一连几天我们就是喝茶聊天。大概因为时间充裕的关系,他比过去更为详尽地问起了我这些年的个人经历,特别问到了我的两次离职。他好像对我在地质所的那段日子颇感兴趣,就像其他朋友一样,对那种在大地上来来去去、夜宿帐篷的生活心向往之。这对于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来说足够浪漫的了,有着城市知识人神往的另一种气息。这多少有点像我们站在地上,一边驻足观望天上的飞行器一边想象里边的人一样。其实任何脚踏实地的工作都足够辛苦,当事人并不觉得有多少浪漫在里边。至于我后来干过一阵的那个杂志社,他并没有问多少,我却主动谈起了我们那位可爱的领导:一个女的,就是那个全城有名的美丽少妇娄萌。“说实话,离开那个杂志社倒也没什么,离开她才是一个不小的损失。”他问:“你是开玩笑吧?”我说:“不,是真的。一个人能够遇到这样的领导真的是一种幸运。女的,宽容大度,和蔼可亲,体贴下级,让你工作中充满愉快——你还要求什么?”“也许你们之间产生了一点感情。”“那倒未必,只是喜欢在一起;就像我的同事,那个多毛小子马光说的,就因为她我总是很早就去上班。”凯平笑了,高兴得拍起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