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之有年代,犹地理之有经纬线也。必有经纬线,然后知其地在何处,必有年月日,然后知其事在何时。举一事而不知其时,即全不能知其事之关系矣。然历史年代,有难言者。今设地球之有人类,为五十万年,而列国史实,早者不越五千年,有确实年代者,又不及其半,是则事之有时可记者,不及二百分之一也。况于开化晚者,所记年代,尚不及此;又况蒙昧民族,有迄今不知纪年之法者邪?
吾国史籍,纪年始于共和,在民国纪元前二千七百五十二年。早于西人通用之纪元八百四十一年,不可谓不早。纪年虽可逆计,究以顺计为便。国史确实年代,既早于西元近千年,苟无公用更善之法,自以率旧为是。以孔子生年纪元,后于共和二百九十年。若以黄帝纪元,则其年代绝不确实矣。乃近人震于欧、美一时之盛强,欲弃其所固有者而从之,称彼所用者为世界公历。夫东西文化,各占世界之半,彼之所记者,亦一隅之事耳,何公之有?近数百年来,西洋文化,固较东洋为发皇,然此乃一时之事,安知数十百年后,我之文化,不更优于彼?况于中西历法不同,舍旧谋新,旧籍月日,无一不须换算,其烦重为何如?又况旧史有祇记年月而不记日者,并有祇记年而不记月日者,又将何从换算邪?
《韩非·说难》云:“《记》曰:周宣王以来,亡国数十,其臣弑君而取国者众矣。”宣王元年(前827),后于共和纪元十有四年。《史记·三代世表》曰:“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至于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具。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春秋》托始鲁隐公元年(前722),实周平王四十九年,后于共和元年(前8430)百十有九年。足征古史纪年,起于西周末造,史公之作,自有所本也。
古史年代,见于《尚书》者:尧在位七十载而咨四岳,四岳举舜,后二十八载而殂落。舜生三十征庸,二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尧典》今本《舜典》。殷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高宗五十有九年。祖甲今文以为大甲。三十有三年。其后嗣王,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无逸》。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洛诰》。穆王享国百年。《吕刑》。盖所谓“或颇有”者也。案古人言数,多不审谛。《大戴礼记·五帝德》:“宰我问于孔子曰:昔者予闻诸荣伊曰: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荣伊之言,固已荒诞,孔子之言,虽稍近理,亦岂得实?又《小戴礼记·文王世子》云:“文王谓武王曰:女何梦矣?武王曰:梦帝与我九龄。文王曰:女以为何也?武王曰:西方有九国焉,君王其终抚诸?文王曰:非也。古者谓年龄,齿亦龄也。我百,尔九十,吾与尔三焉。文王九十七而终,武王九十三而终。”果如其言,文王死时,武王年已八十七;周公为武王同母弟,极小亦当七十;而犹能诛纣,伐奄,有是理乎?盖古人好举成数。此在今人,亦有此习。特今人所举成数,至十而止,古人则并及于百耳。明乎此,则知《尚书》所举尧、舜之年,皆适得百岁,亦举成数之习则然,非事实也。《诗·生民疏》引《中候握河纪》云:“尧即政七十年受河图。”《注》云:“或云七十二年。”案尧立七十年得舜,辟位凡二十八年,则尧年九十八。若言七十实七十二,则适百岁矣。《史记·五帝本纪》云:“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此即《尧典》三十征庸,二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之说。古者三十而有室,四十曰强仕,过三十即可言四十,故舜以三十登庸。相尧亦历一世,中苞居丧二年,则践位必六十一。自其翼年起计,至百岁,在位适三十九年也。舜相尧历一世,则尧之举舜,不得不在年七十时矣。然则《尚书》之言尧舜,盖先億定其年为百岁,然后以其事分隶之耳。《文王世子》之言,亦以文王为本百岁。盖凡运祚非短促者,皆以百岁言之也。昔人言君主年岁,于其在位之年,及其年寿,似亦不甚分别。《周书·度邑》载武王之言曰:“惟天不享于殷,自发未生,于今六十年。”此言似自文王时起计,以文王受命称王也。然则享国五十,乃以年寿言之。文王之生武王,假在既冠之后,则文王死时,武王年三十余,周公当不满三十。《无逸》历举殷、周贤王,享国长久者,以歆动成王,而不及厥考,明武王年寿不长。《中庸》言武王未受命,盖以其克殷后未久而殂,非谓其受命在耄耋时也。高宗享国,《汉石经残碑》作百年,《史记·鲁世家》作五十五年。盖当以《石经》为是。《吕刑》言穆王享国百年,而《史记·周本纪》谓“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又云:穆王立五十五年崩;事同一律。今之《尚书》,必后人所億改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年数巧合,当无讹谬。刘歆以为文王受命九年而崩,贾逵、马融、王肃、韦昭、皇甫谧皆从之。见《诗·文王疏》。盖以《周书·文传》,有文王受命九年,在鄗,召大子发之文,九年犹在,明其七年未崩。案《史记》谓文王受命七年而崩,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孟津,年代与刘歆异,而谓再期在大祥而东伐同。《伯夷列传》曰:“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扣马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岂有再期而犹未葬者?《楚辞·天问》曰:“武发杀殷何所悒?载尸集战何所急?”《淮南·齐俗》曰:“武王伐纣,载尸而行,海内未一,故不为三年之丧始。”然则武王当日,盖秘丧以伐纣;后周人自讳其事,谓在再期大祥之后;然文王死即东兵,犹为后人所能忆,其事终不可讳;作《周书》者,遂误将文王之死,移后二年也。此等零星材料亦非无有。然前后不相衔接,无从整齐排比,孔子之所以弗论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