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又有所谓长狄者,说颇诡异,然细按之,实无甚不可解也。137长狄事见《春秋》文公十一年。《经》文但云狄而已,三传则皆以为长狄。《公羊》云记异,而不言其所以异。《榖梁》谓其“弟兄三人,佚宕中国,瓦石不能害。叔孙得臣,最善射者也。射其目。身横九亩。断其首而载之,眉见于轼”。则竞类《齐谐》志怪之谈矣。然《左氏》记其兄弟五人获于宋、鲁、晋、齐、卫,而云“鄋瞒由是遂亡”,则亦当时一氏族。《国语·鲁语》:“吴伐越,堕会稽,得节专车。使问仲尼。仲尼曰: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节专车。客曰:防风何守?仲尼曰:汪罔国之君也。守封禺之山。漆姓。在虞、夏、商为汪罔氏。于周为长翟氏。今谓之大人。客又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史记·孔子世家》。《说苑》《家语·辨物篇》略同。《史记》《说苑》皆作釐姓。《说苑》云:“在虞、夏为防风氏,商为汪芒氏。”《说文》曰:“在夏为防风氏,殷为汪芒氏。”黄丕烈《校刊明道本国语札记》曰:“漆当为涞之讹。釐涞声相近,于古为同字也。”然则人长三丈,乃出仲尼推论,身横九亩等说,则王充所谓语增者耳。实无足怪也。僬侥氏,林惠祥谓即黑种之尼革利罗(Negrillo),《梁书》所载黝、歙短人是其族。见所著《中国民族史》第十八章。案此种人唐代犹有之。《唐书·卓行传》:阳城为道州刺史。“州产侏儒,岁贡诸朝,城哀其生离,无所进。帝使求之。城奏曰:州民尽短。若以贡,不知何者可供。自是罢。州人感之。”自居易《新乐府》曾咏其事。《道州民》。必非虚诬。体质特异之民,前世本非无有,以中国之大,而偶有一二错居,实极寻常事也。
第二节 先秦疆域
汉族之发展,及汉族以外诸民族之情形,既已知其大略,则先秦之世之疆域,有可得而进言者。疆域有山川道里可稽,本最易晓,然古书多辞不审谛,传述又有讹误,加以虚拟之辞,附会之说,非理而董之,固无以见其真际也。
言古代地理,有数字可稽者,莫如服之里数及封建国数。然其不可信亦最甚。五服之说,见于《禹贡》,曰:“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周官·职方》,则有九服之说,曰:“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说《禹贡》者:今《尚书》欧阳、夏侯说,谓中国方五千里,《王制正义》引《五经异义》。史迁同。《诗·商颂正义》,按《史记·夏本纪》:今天子之国以外五百里甸服,甸服外五百里侯服,侯服外五百里绥服,绥服外五百里要服,要服外五百里荒服。《古尚书》说:五服旁五千里,相距万里。《王制正义》引《五经异义》。贾逵、马融谓甸服之外,每百里为差,所纳总、秸、粟、米者,是甸服之外,特为此数。其侯服之外,每言三百二百里者,还就其服之内别为名,非是服外更有其地。《诗·商颂正义》。是为三千里。相距方六千里。《禹贡正义》。许慎按:以今汉地考之,自黑水至东海,衡山之阳至于朔方,经略万里,从《古尚书》说。《王制正义》引《五经异义》。郑玄则云:尧制五服,服各五百里。要服之内四千里曰九州,其外荒服曰四海。禹所弼五服之残数,每言五百里一服者,是尧旧服。每服之外,更言三百里、二百里者,是禹所弼之残数。亦每服者合五百里,故有万里之界焉。去王城五百里曰甸服。其弼当男服,去王城二千里。又其外五百里为绥服,去王城二千五百里。其弼当卫服,去王城三千里。其外五百里为要服,与周要服当作蛮服。相当,去王城三千五百里。四面相距为七千里,是九州之内也。要服之弼,当其夷服,去王城四千里。又其外五百里曰荒服,当镇服。其弼当蕃服,去王城五千里。四面相距,为方万里也。《诗·商颂正义》引郑《皋陶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注》。封建国数:《王制》云:“凡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州建百里之国三十,七十里之国六十,五十里之国百有二十,凡二百一十国。名山大泽不以封。其余以为附庸间田。八州,州二百一十国。天子之县内,方百里之国九,七十里之国二十有一,五十里之国六十有三,凡九十三国。名山大泽不以朌。其余以禄士,以为闲田。凡九州,千七百七十三国。天子之元士诸侯之附庸不与。”《周官·职方》云:“凡邦国千里,封公以方五百里则四公,方四百里则六侯,方三百里则七伯,《注》:“方千里者,为方百里者百,以方三百里之积,以九约之,得十一有奇。云七伯者,字之误也。”方二百里则二十五子,方百里则百男以周知天下。”《异义》:《公羊》说:殷三千诸侯,周千八百诸侯。《古春秋左氏》说: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唐、虞之地万里,容百里地万国,其侯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余为天子闲田。许慎按:《易》曰:万国咸宁。《尚书》曰:协和万邦,从《左氏》说。郑驳云:诸侯多少,异世不同。万国者,谓唐、虞之制也。武王伐纣,三分有二,八百诸侯,则殷末千二百也。至周公制礼之后,准《王制》千七百七十三国,而言周千八百者,举其全数。《王制正义》引。其注《王制》云:“《春秋传》云: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言执玉帛,则是惟谓中国耳。中国而言万国,则是诸侯之地,有方百里,有方七十里,有方五十里者,禹承尧、舜而然矣。要服之内,地方七千里,乃能容之。夏末既衰,夷狄内侵,诸侯相并,土地减,国数少。殷汤承之,更制中国方三千里之界,亦分为九州,而建此千七百七十三国焉。周公复唐、虞之旧域,分其五服为九,其要服之内,亦方七千里,而因诸侯之数,广其土,增其爵耳。”郑氏之意,专欲以古今相牵合。其注《易·系辞传》阳一君而二民,阴二君而一民云:“一君二民,谓黄帝、尧舜,谓地方万里,为方千里者百,中国民居七千里,七七四十九,方千里者四十九,夷狄之民,居千里者五十一,是中国夷狄,二民共事一君。二君一民,谓三代之末,以地方五千里,一君有五千里之土,五五二十五,更足以一君二十五,始满千里之方五十,乃当尧、舜一民之地,故云二君一民。实无此二君一民,假之以地为优劣也。”《王制正义》。亦此意也。按服制及封建之制,皆古人虚拟之辞。古本无方五千里若方万里之封,春秋、战国之世乃有之,学者欲设立制度,以治此广大之地,而郡县之制,非其意想所及,乃各就封建之制,以意更张,有所假设。其发抒其说也,不曰己意如是,而以傅诸古人,则当时之人,立言大率如是。一时代自有一时代语言之法。如其法以求之,原亦不足为怪,以为实有其事则傎矣。《禹贡》时代较早,其时封域,盖尚较狭,故设为五千里之封。《周官》时代较晚,封域愈广,故其经略遂至万里也。许慎以《易》与《尚书》之文,而信古有万国;以汉代经略所及,而谓五服相距万里;已为非是。郑玄更设为黄帝、尧、舜暨三代之末盛衰广狭之说,一似古书所述,皆为实事者,则疑误后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