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之论者,恒谓古人重神不重形,故其葬埋不至逾侈,其说实似是而非。259《檀弓》言延陵季子适齐,比其反也,其长子死,葬于嬴、博之间。既封,左袒,右还其封,且号者三,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左氏》定公五年:“吴师居麇,子期将焚之,子西曰:父兄亲暴骨焉,不能收,又焚之,不可。子期曰:国亡矣,死者若有知也,可以歆旧祀,岂惮焚之?”合此两事观之,似古人之重神,诚过于其形,且以形魄为无知矣。然《榖梁》僖公十年:“骊姬谓君曰:吾夜梦夫人趋而来,曰:吾苦畏。胡不使大夫将卫士而卫冢乎?”则谓古人谓神不栖于丘墓者,非也。或谓《榖梁》之言,乃汉师之说,不免以后世事附会。然“孔子死,子贡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孟子·滕文公》上。此即后世之庐墓,与将士而卫冢何异?且自武王,即已上祭于毕矣。见第八章第六节。而齐亦有东郭墦间之祭。《孟子·离娄》下。“奔丧者不及殡,先之墓,哭尽哀。除丧而后归,之墓哭成踊。”《礼记·奔丧》。“去国则哭于墓而后行,反其国不哭,展墓而入。”《檀弓》。“大夫士去其国,止之曰:奈何去坟墓也?”《曲礼》。苟以形魄为无知,又何为是恋恋也?《檀弓》曰:“大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君子曰: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然则季子之不归葬,亦力有不逮耳,非果以形魄为无知,而弃之于远也。职是故,古贵族乃多违礼厚葬者,观《呂览·安死》《节葬》二篇可知。《论语》言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而门人弗听。《先进》。盖虽圣门之弟子,且不免随俗矣。知厚葬之习之入人深也。道术之士所以多非厚葬者,墨家诋儒家厚葬,然儒家葬法,较之流俗,已远薄矣。一不欲以死伤生,一则礼多守旧,前世之法,既成道习,不欲轻违也。然一二智士之哓音瘏口,岂能回千百流俗人之听哉?
古言葬埋之侈者,莫过于吴阖庐,及秦惠、文、武、昭、庄襄五王,刘向《谏起昌陵疏》见《汉书》本传。或谓此六王之事,乃以世近而有传,他国王侯,亦未必不如此。然《左氏》成公二年,宋文公卒,始厚葬,君子讥华元、乐举之不臣。《史记·秦本纪》:武公卒,初以人从死,献公元年又止之。《左氏》成公二年,亦云宋始用殉。则战国初年以前,违礼厚葬者,似确不如后来之甚。260盖礼恒守旧,非至风俗大变时,敢显然违之者少也。此乃习俗之拘束,非真知礼义,故堤防一溃,遂横决不可遏止矣。
《周官》:冢人:“掌公墓之地,辨其兆域而为之图。”墓大夫:“掌凡邦墓之地域,为之图,令国民族葬。”《檀弓》:“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文子曰: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京也,北面再拜稽首。”《注》曰:“晋卿大夫之墓地在九京,京盖原字之误。”261案《左氏》襄公二十五年,楚掩辨京陵。《注》云:“以为冢墓之地。”《尔雅·释丘》曰:“绝高谓之京。”《周官·大司徒注》曰:“高平曰原。”二者义实无大异,则作京亦可通。《檀弓》又曰:“成子高曰:吾闻之,生有益于人,死不害于人,吾纵生无益于人,吾可以死害于人乎哉?我死,则择不食之地而葬我焉。”丘陵不必皆不食,然究非土田之比,族葬于丘陵,则地之弃于葬者较少,犹较以人力为丘陵者为善也。
《墨子·节葬》曰:“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谓之登遐,然后成为孝子。”《吕览·义赏》曰:“氐、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死不焚也。”《荀子·大略》同。此为异民族之俗,非汉族所有,彼盖诚重神而不重形者矣。
第四节 交通
《易·系辞传》述黄帝、尧、舜之事曰:“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又曰:“服牛乘马,引重致远。”《墨子》曰:“古之民,未知为舟车时,重任不移,远道不至,故圣王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辞过》。《淮南子》曰:“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不通往来也,乃为窬木方版,以为舟航,故地势有无,得相委输。乃为靼而超千里。肩荷负儋之勤也,而作为之揉轮建舆,驾马服牛,民以致远而不劳。”《氾论》。皆以舟车之兴,为大有益于人类。盖无舟车,则一水之隔,即可使人不相通,陆路虽可步行,然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跋涉千里,业已甚劳,况加以儋荷负戴提挈邪?人之躯体,能运物者有四:肩、背、头、手是也,肩以儋,背以负,头以戴,手以提挈。合两人之手,则为舁。舟车之兴,其大有益于人类,确不诬也。2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