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过去了,老程到现在还记得老伴儿杨清因急性青光眼失明的那一天,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你要保重啊,这么重的担子要你一个人挑了。你挑不动要离开,我绝对不会怪你。”
老程反握她的手,责怪道:“这都是什么话,快40年的夫妻了,你还信不过我?”杨清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就像迅捷掠过的乌云缝隙里,漏下的一线阳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下一个话题是老程没有想到的:“老年大学又要开学了,我彻底看不见,还有什么课程是我能报的?推拿针灸,我两年前已经学过了。”
有那么两三分钟,老程无言以对。老伴儿55岁退休,上老年大学已有6年。这6年,她学习了很多服务家人的技艺,烹饪、编织、花艺、推拿针灸,甚至学了可以辅导孙女的英语和视频拍摄剪辑。她从不选择那些让自己过得光彩夺目、舒展高调的课程,比如舞蹈、形体塑造、声乐、器乐和摄影,她就是一个付出型的人。现在,这些机会皆错过了。老程意识到老伴心中肯定是有遗憾的,忽然感到一阵锥心的痛。老程想了想,说:“你就报一个诗词鉴赏课吧,背诵可以锻炼记忆力,眼睛看不见,记忆力更重要。再说了,我看到医学杂志上有研究论文说,吟诵诗词,可以调节心率和呼吸,让人愉悦平静,对身体也好。掌握了诗词格律,兴之所至,赋诗一首,也是件挺愉快的事,对吗?”
杨清点头:“重学《长恨歌》《琵琶行》,还可以纠正孙女背诵的错漏。只是,看不到字是怎么写的,咋办?”
老程淡淡地说:“不会写,也不要紧,会吟,会唱,也行。好多古诗词,是有曲谱的。”
一开始,老程寸步不离地陪读。他牵着杨清出门,上公交车,坐电梯,到教室,替她打开录音笔,一见老伴兒在桌上摸索着寻找保温杯,就赶紧把杯子拧开递到她手里。一见老伴儿皱眉,他便小声解释给她听,到了提问环节,老伴儿怕站起来引人注目,他就代她举手提问。
一学期的课程快结束时,教诗词的仲老师特意将老程叫到一旁,背着杨清对他说:“下学期,你报个别的课吧,时间与你家老杨一致就行。要知道,你像对待婴儿一样呵护她,她的能力会慢慢退化。人都是需要逼一逼的。”老程觉得有道理,就与杨清商量,自己在同一时间报了个书法班。
老程退休前是建筑师,20年前,在图纸上手写的各种标识就被后辈同事称赞。现在,他进入篆书、楷书、行草的天地,忽觉为老伴儿忧心操劳积累的闷浊为之一清。他悬腕而动,原先佝偻的背挺直了,谦卑忐忑之色一扫而空。在这充满墨汁气味的两个小时内,他不是承包家务的丈夫,不是担心病人的家属,不是为未来暗暗忧心的七旬老人,他就是一个对写字有兴致的学生。他甚至能体察到,这辈子难以言表的欣喜与哀伤,在飞墨流动的笔画间,在笔触没有相连的虚空间,流淌出来。他就这样陷入沉醉,被抚慰,被治愈,被召唤,忘了窗外的鸟鸣,也忘了下课的铃声。
常常是猛地惊醒,才意识到教室里的人已经走了大半。他匆忙将桌上的书法用品整理好,用毛毡一卷,赶紧到教诗词的课堂去找老伴儿。杨清见到他,第一句话就说:“你别着急啊,我已经摸着你留下的拉绳,去过厕所了。”老程忽然松了口气——自从他开始上书法课,从诗词教室到厕所的走廊边沿,他系在防跌扶手上的拉绳就起了作用。拉绳上每隔一段打个结,有些结告诉老伴要转弯了,有些结告诉她,还有一米,就要推门。
他们不慌不忙,携手离开。他们走过老年大学宽敞的走廊,时不时驻足聆听,前前后后的教室里,传来欢快的舞曲,传来练唱的声腔,传来器乐的合奏。那些听不见的部分,老程就说给杨清听,比如,走廊墙上悬挂的学员作品,又换了一批。有的抄了苏轼、辛弃疾的词,有的画了新开的睡莲,安安静静,如梦如幻。
说到这里,老程脱口而出:“这个周末,趁着没课,咱们去莫愁湖看睡莲吧。”他突然噎住了,连说“对不起”。杨清笑笑说:“看不见,可以闻呀,去看吧,我陪着你。也许,下个学期,你还可以报一个国画班,学着画睡莲,还有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