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一户人的村庄
熊莺
一只刚出生六天的小羊头晚死了,吃奶时呛了肺,后来感染了肺炎而殁。
华强和媳妇一早开始工作。坡上丢掉小羊,然后在羊圈里给三十四头大羊打针。入冬以来,山下的羊流行一种病,羊豆病,华强头天下山买回了预防针剂,昏暗的羊圈里,妻子把羊揽在怀里,华强在每一只羊的脖子处下针。
羊圈骑在空山里一条小径的斜坡上。木板间稀出的一道道的缝,漏下一坡黑莹莹的腥臊羊粪。
羊圈里,人畜嚷成一片。
羊圈一旁是牛舍、鸡舍和鸭舍。再过去,是厨房。华强的娘开始在厨房忙碌。灶台很大,两口锅,庞然大物一般的灶台,锅与锅之间烟囱的热气过处,又冒出一小锅,那是烧一家人洗漱用水的地方。
山泉从厨房后一茎剖开的竹子口涓涓注入一只水缸,华强娘将灶膛里的火炭取出一半,传入一只用于取暖的火盆,另一半闭入一瓮,储备木炭。大锅里,人一口,畜一口,凛冽的天,两口锅里的食物,冒着各自的热气。
转眼,华强媳妇把畜食那口锅里的食物往一只大桶里舀,屋外的石槽,她人未到,鸡、鸭、鹅,已不分彼此地候了一坝。半菜半汤的畜食里加了盐,萝卜粒、白菜粒、红苕粒、南瓜粒,混出一种山野的香。盐能滋养牲口的皮毛,清晨,羊和牛的槽里,她也给倒上一桶。
远远的清霜中,华强的父亲,不疾不徐地挥锄翻着地。
这是一座只有一户人家的空村。
华蓥山脉中段、四川渠县龙潭乡老龙村十组,四十四岁的村民傅华强家的一天,很寻常地,开始了。
一
天地一隅,这空谷,当地人称野鸭子沟。
忙完家禽牲口们的那点活儿,上午九点,差不多是农家人早餐的时间。
“吃饭了……吃饭了……”泥墙老屋前的坝子上,华强娘陈加碧的一双手在围裙上摩挲。
沟里再无别家,唤人回家,无须再道个姓甚名谁。
脸盆支在厨房外的柱头前,一瓢缸里的凉水,勾一瓢灶台上小锅里的滚水。山泉刺骨。三个人在同一个盆里净手,香皂去污,毛巾蘸干。三人用过的毛巾在屋檐下柱头与柱头间的绳上,秋千似晃荡。
这样的喊声,若在从前,或许会惊着田里的生物,野鸭。
那些野鸭子从哪时来没人知道,只是每年栽秧过后,秧田里,野鸭子就成群结队地飞来了。
野鸭貌似家鸭,褐土一样的麻色。唯不同的是野鸭会飞。那时候村里的大人孩子爱捧一碗稀饭靠着门远看,看野鸭皮影似的在秧苗里时隐时现,看一种说不明的东西时真时幻。看着看着,有时哪家的老人呛了一口烟叶咳嗽几声,家鸭不动,野鸭子们便扑棱棱地飞走了。散得无影无踪。
散得无影无踪的,还有如今一沟的邻居。
菜地对面陈正泉的老屋,已荒得七零八落。床、当年新妇陪嫁过来那描着团花的衣柜还在,只是他年的新房,那泥墙已塌。塌墙的洞外,青草耀着晶亮亮的绿。几根椽子断处泄进的天光,追光似照着旧人临别前的纠结。四张长凳,一丝不苟翻在饭桌上,饭桌,仿佛移了又移,最后慎重地移至屋角、那看上去最为妥帖的一隅。
老太太陈加碧家的隔壁,是华强二叔的家,那一整排的泥窑似的土屋,仿佛陈加碧家储藏农具的“别院”。
老太太家住沟头,沟腹里,每一处曾经的老屋都锁着门,闭着户。所不同的是,有的人家出走时,一双绣花的鞋垫忘在了门外的窗棂上,有的人家,一面塑料的水蓝小镜落在了一扇老木门的门环上。有的衣柜的门还半开着,如人,半张着嘴。
有的人家,将一只大大的黄桶架在高高的门梁的夹层上,是打算再回来,担心它受了潮。还有的人家,风车、拌桶,铁耙、犁头,一时没有想好放哪儿,干脆,顺在屋檐下,顺在猪圈里、牛棚旁吧。年轻人儿女们催得太急。
再有走得急的老人家,老料(做棺材的木材)不舍得弃,儿女拗不过他们,他们将老料,一张张用木楔子隔着,竖在避雨的檐下。还有的老人,是不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乱了方寸,儿女非要带他们去渠县,去大竹,去成都,去广州、福州、北京、上海,多年前就已经打好的上好的棺材,只能放弃,弃在墙边。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