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前的沉吟(全文在线阅读) > 佛像前的沉吟
如今的美国最强大,物质文明精神文明都用得着“了得”二字。有朋友跟我谈,这个国家如今的情形与我们的大唐王朝差不多吧?我听了一笑,回说:“有些历史现象不是简单的类比可能清晰表述得的。如果从国民生产与生活享用的绝对值去算,美国早就超越了唐代了。如果论到‘鸡剔皮’(GDP),可能它还差着老大一截儿。如果从文明特征上讲,我认为很不一样:美国是‘惊人’的,而中国的唐代是‘迷人’的。说美国惊人,一是它有钱,二是它有炸弹,这两样东西在世上晃来晃去,很显眼;说大唐‘迷人’,除了它也有钱,二是它拥有诗歌和宗教的昌明,像彩霞一样绚丽灿烂,同样也是光耀寰宇,垂照千古的。”
诗歌不必说,不少唐诗而今仍是我们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教科书。谓予不信,你到街上随便找个学生,或者来本地打工的青年,请他背唐诗,他大约都能给你来两句“两个黄鹂……”或“白日依山尽”之类,这就是明证。说到佛教,那就显着复杂了一点,但如若附近有兰若丛林寺院之属,那青年或许会随手一指告诉你:“你瞧,那座塔,××寺的,唐代的!”
打开中国的历史去看,有件很有意思的事,佛教似乎总在与诗歌相伴。也不知谁先谁后,抑或是先后辉映,两家差不多是彼兴我兴,彼衰我衰。汉如此,唐如斯,元、明、清也“庶乎是矣”。我看《水浒传》,鲁智深和尚,就是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那主儿,他恐怕小学文凭也没有的吧?只懂得风高放火,月黑杀人,临终时,却有一首偈子:“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这从任何意义上讲,都是一首诗。就此水平而言,今日的文科大学生们有几个人作得?这在佛学里专门有一支的,叫禅宗,顿悟派的。智深和尚听到钱塘大潮卷空而来,他一下子就大学毕业了。
如今在外头很兜得风头的自然是少林寺。这丛林、那庙院都在恢复修葺,不少和尚在跑着弄钱,想光大他寺院山门。少林方丈释永信和我很熟,我看他不缺钱,他在张罗着要把寺院申报世界遗产。黄金旅游节你去看,岂止少林,“南朝四百八十寺”,哪一处不是人烟辐辏,香火鼎旺?佛教兴了,诗歌也该兴了,不知二月河想岔了没?
世界上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形成宗教的国家总是留不住宗教。创教的圣人们不是被本国的乡亲们赶得走投无路,就是到处碰壁,弄得头破血流。释迦牟尼待遇似乎好一点,但他创的佛教,印度人却没留住,跑到了中国。当年玄奘和尚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经回来,闹到现在,印度人如果学佛,他还得到中国来取经,历史就爱跟人开这种玩笑。弄得我有时疑神疑鬼,我们中国的孔子会不会也去办个绿卡什么的?
有人说少林寺出名,是因为《少林寺》这个电影,一炮走红了。这个话也对,也不完全对。我以为,少林寺兴旺的根本原因在于它本身原本就拥有的文化内涵。丰富啊,太丰富了。这是印度侨民和尚达摩的初创,达摩自己面壁的石洞还在。石头上的影像真品虽然没了,但活着的老人都还有记忆。达摩、慧可、僧灿、道信、弘忍……五祖薪火相传,到六祖慧能一个变格,他成了中国式佛教的奠基人,是中国的世尊,如来法身。单就这个衍变,可以写厚厚一本书。如果写小说,那也是波谲云诡、荡气回肠的一部史诗。我几次到少林,站在立雪亭旁踯躅流连。佛教的教义有怎样的价值不去谈它,为了能获取心中神圣的真理,慧可在这里切去自己一臂,把雪染红。这种精神与意志,这样的果敢和气韵,行动本身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碍滞。
在达摩至五祖的递传中,一件木棉袈裟成了争夺的核心物件,每当读到这段历史,我和读《二十四史》一样可以嗅到明显的血腥,看到无底的暗夜。那里面的阴谋、杀戮、残害和宫廷里的杀嫡之战也不遑多让,我不能想象,这一簇与那一簇,光头和尚在灯下密谋夺取衣钵的情景——那肯定,也是颇有异趣的另外一幕景观。到了六祖慧能,他不传衣钵了,信执他的理论的都是他的传人。这一招高明,有时会让人突然想起雍正。鉴于九王夺嫡的惨重教训,他不立太子了——不立了也就少一些争执。当年北宗派人追杀慧能,僧武明追他到岭南,追上了。据范文澜说,慧能是老老实实把袈裟交出来说“你要你就拿去”。但武明自知没资格,求慧能传法后退身而去。这是正统的说法,但我一直有疑窦,追兵追杀的目标到手,会自动退去?后来又读到一则资料,说是慧能将袈裟放在石头上,话还是那句话,但武明去取袈裟竟然提不起那件衣服,以后才罢手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在这件事上就是如此这般轻轻碰撞了一下。
使少林名声大噪的,并不是它的“禅”,是少林和尚的“拳”。到少林的人多数是看那几个练拳练出来的坑儿,书痴才会在立雪亭前发呆。但是,那拳头是太硬了,太有劲了。史有明载图有丹青作证,十三棍僧救唐王。有这擎天保驾的功劳,佛教得到了中央政权?力助,自然更加熏灼炙人。回想,玄奘取经原本是偷偷去的印度,回来却受到政府盛大的欢迎。本来,大臣中灭佛反对佞佛的势力也很大的,但随形势转换,可以看到二者的结合愈来愈密切,一方面说,可以看到唐政府自身的文化品位与度量。两个文化稍有梗介到密弥相友,其间多少磨合,终于是握起手来了。
这样的握手,造出无数宏大奇伟的寺院丛林,蔚为万千气象,也许是冥冥中上苍有这样的安排,文化的另一支,伟大的、瑰丽无双的唐诗也应时而生。
我喜爱这样迷人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