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本日本文译的de Vigny的《Chatterton》。
松野(Matsuno)不久才接到他的朋友写了一封信来,说是这篇戏剧异常称心,所写的是一位十八世纪的英国的薄命诗人,Chtterton便是诗人的名字。Chatterton在十八岁的时候,做了一首诗出了大名,但他不久便藏匿了。他把姓名隐去,藏匿在伦敦市上一位大腹贾Bell家里。他藏匿的原因,一来是想逃名,二来是想静谧地从事创作。他借了一位商人的钱,写了一张契约,逾期不还时商人有告发他,投他入监狱的权利;但在期限内身死时,商人可以把他的尸首卖给外科医生去解剖的。期限看看临头了,他要做诗文来卖稿。但他为稿费而做诗文,他的诗文总不能满意,做了又毁了。他最后没法只得写了一封信去求他的父执伦敦市长保护。市长到Bell家里来了,反对Chatterton的诗人生活,说他那首出名的诗有人在报纸上骂他是剽窃。市长替他写了一封信,介绍他到一家人家去当僮仆。诗人愤怒了,把他的诗稿全盘投在炉中,大叫道:
——“啊,替一般傲慢的忘恩汉写出的崇高的诗想哟!在火焰中把身体净化,随着我一同升天呀!”
诗人叫着,把一切的诗稿焚毁了,服了鸦片自杀了。
Bell的夫人Kitty,这是位贞淑的一儿一女的年少的母亲,她当时才二十二岁,她和诗人却隐隐生了恋爱。她看见Chatterton自杀了,她也坠楼身殉了。……
松野的友人盛称这部悲剧的杰出,替他介绍了一个梗概。他为这内容所打动了。加以他自己也正想写一篇悲剧,想把中国的诗人杜甫来做酒杯,浇他自己的块垒。他在一部杂书上看见杜甫是吃牛肉胀死了的。因而想到杜甫的穷困,总是好久没有米粮下锅,肠胃早在饥饿状态之下衰弱了的。偶尔邻人送了两斤牛肉来,他欢喜过望多吃了一些,所以竟至胀死了。他的医学常识很补助了他。他知道饥饿久了的肠胃,进食时只能渐渐摄用软食,固形物是不能立地多用的。他要写这篇剧,但没有写剧的经验,他存心想读些名剧来做模范。
他有这两种动机,所以他今天吃了中饭,特地走到市内图书馆里去了。他在图书馆里面找不出《Chatterton》来,只找到一本Edmond Rotstand的《Cyrano de Bergerac》。这也是写的一位薄命诗人,最后是被人暗杀了的。他跑马观花地把这部诗剧读了一遍,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所凝视着的题材和这部诗剧的贵族性不合,他所求的表现也不是这种华美的外观,他读了一遍虽然觉得是佳作,但总不能慰适地贴在他的心上。他所得的观感也就很淡漠了。
他的胃脏催他回家吃晚饭了,他才从图书馆里出来。当他走过一家大书店门首的时候,他又想进书店里去立读片时。书店里楼下是卖的杂货,二层楼上才卖的是书籍。他走上楼时,看见他喜欢的一位好看的仕女在梯旁读书,他便招呼她,但她没有抬起头来。他走上楼去了。楼上四壁都是书橱,纵横还放着许多书架书摊。这儿真是一座迷宫!不必说各书的内容都是一座上了七重封锁的宫殿,要想游历遍这些宫殿,世间上还没有这样全能全智的人;就在这座迷宫里面,要想读遍各书的书名乃至辨别科目的分类的,也要费一番智力了。松野在这书店里是走熟了的,他走到一座书架前,那是新刊的文学书类。
——《吃死刑的女人》——《吸血鬼》——《饥饿》——《白石之上》——《凡斯哥牧歌调》——《大饥》……都是最新时代的文艺阵线上的战士所布出的八阵图,单看这些书名已有引人入胜的魔力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他总要受两种苦痛:一方面是他小小的自我要被这些文艺的战士所投出的巨弹打成粉碎;他方面是他羞涩的钱囊比这时再感着羞涩的时候没有。松野并没有什么嗜好,假使喜欢读书和喜欢买书也可以算是嗜好时,他就算有这两种了。他喜欢读书,但他没有钱来供他购买。书籍是伟大的精神的产物,连书籍也成了商人所垄断的商品,这是社会上最伤心的现象了。书籍是伟大的饥饿的食粮,连书籍也没有钱来购买,这在知识欲开了闸的,如象松野一样的人,是最感痛苦没有的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如象游魂一样,飞到这本书的序文上去涉猎一两行,又飞到那本书的结尾上去拣读两三句。这本书里也象伸出了一只手来拉他,那本书里也象伸出了一只手来拉他,结局还是贫穷的力量大,帮着他把这些手都摆掉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翻阅了一些新书,最后他翻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啊,《Chatterton》!”他从书架上把它取了下来。那三十二开的小本子,假如他穿的是西装时,连外包里都是可以统进去的。他拿到手里先把最后的价钱看了,价钱还不贵,只要六角钱,但是他哪儿来这六角钱呢?他穿的和服的衣袖里,左边是一枝铅笔和一个抄本,右边是两张一角钱的纸票。这两张纸票是他出门时他夫人给他的。一张是来回坐电车的车费,一张是怕他回家过迟,好吃两碗白水面聊当晚饭的面钱。他为节省这两角钱,来回没有坐电车,连面也没有吃。这两角钱剩回家去,也可博得他夫人小小一点欢喜,这在他是比坐电车的安逸,和吃白水面的快感还要希望的。他只有这两角钱,哪能换得这一位薄命诗人呢?
在平时遇着没钱买书的时候,他便厚着脸皮立读。但他今天发现了一件新的事实了。欧美的书,最新流行的装订是不加裁截。这种装订的起源大约是因为书太行销了,连裁截的余暇也没有罢。但是及到成为了一种流行,便成了一种新式的残缺美了。这种流行也渐渐传到了东洋来,《Chatterton》这书便是没有加裁截的新装订,所以松野拿着这本书便想立读也不能办到了。
“啊,狡猾的书贾!(他心里这样想)原来这样的一种时髦,是预防我们贫穷人来立读的呀!”
他得了这个发现,但失望地暗笑了一下,把书本插回原处了。他又如象游魂一样飘飘忽忽走到了法文书栏旁边。他照着作家的名次,在V字汇找出一部de Vigny的剧作全集,价格更贵了,要一圆六角钱。他只把价钱翻来看了一下,就好象鸡雏啄着了一个石子一样,把书又依然放回原处去了。
他飘飘忽忽要想下楼回家了,但又走到初次立过的书架前,把《Chatterton》又拿到手里。这回有一种危险的观念羼进他的脑里来了。
“诗人Chatterton不是偷了商人的贤淑的妻室吗?啊,是的。一切的商品都是赃物,我们是可以夺取的。”
他把书拿着,向左右看了一下,虽是没有人看见,但总觉得世界骤然变狭隘了的一样。他想把书揣进怀里,但他的心脏加速地跳起来了,脸上觉得发烧,他的手痉挛着只把书紧紧按在胸上,他拿着书又走到法文书籍栏前。这儿四顾没有人,他大胆地把书揣进怀了!跳,跳,跳,心脏愈见跳,他努力镇静着怀着赃物走下楼去,楼梯好象受着地震一样。楼下读着书的仕女抬起头来向他微笑,他也吃了一惊,好象他的行为是被她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