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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日记

时间:2014-09-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郭沫若 点击:

 

 十月一日:
 晨六时起床,赴温泉,泉在川上江边,男女同浴。
 浴场对岸山木葱茏,耳畔湍声怒吼。
 七时朝食。
 食后出游,由旅舍东走,乘拉索船渡川上江,沿江北行,红萩、白芒、石蒜、败醯、蓟团、红茑之类开满溪涧。
 山路甚平坦,惟临溪一面全无栏杆,溪边古木森森,甚形险贼。
 儿辈皆大欢喜,佛儿尤异常态,在途中时跑时跌,顽不听命。伊母解带系其腰,儿殊大不愉怿。小小婴儿不该多此傲骨。
 秋阳杲杲,晒头作痛。晓芙脱佛儿绒衣复头蔽日,状如埃及妇人。
 沿川行可二里许,遇一侧溪由间道穿入,树枝障人。大磬古在涧中零乱。水清见底,声彻如翡翠。石洁而平莹,脱衣裸卧其上,身被日光曝射,又倒卧水中。
 涧中闲游可二小时,晓芙腹痛催归,归时在路旁小店中用茶,买鲜柿十二枚。佛儿思睡,负之行,未几,在背上睡去矣。
 傍晚入浴时,有二少女同池,一粉白可爱,着浴衣,乳峰坟起。
 是日无为,得纪行诗二十韵。
 解脱衣履,仰卧大石,水声(王从)(王从),青天一碧。
 头上骄阳,曝我过炽,妻戴儿衣,女古埃及。
 涉足入水,凉意彻骨,倒卧水中,冷不可敌。
 妻儿与我,石上追逐,如此乐土,悔来未速。
 溪边有柿,金黄已熟,攀折一枝,涩不可食。
 缅怀柳州,愚溪古迹,如在当年,与之面瞩。
 山水惠人,原无厚薄,柳州被滴,未为非福。
 我若有资,买山筑屋,长老此间,不念尘浊。
 奈何秋老,子多树弱,枝已萎垂,叶将腐落。
 烈烈阳威,猛不可避,乐意难淳,水声转咽。
 ——游小副川归路中作此

 十月二日:
 晨起一人赴浴。
 晓芙仍提议分居,以诸儿相搅,不能作文故也。十时顷沿川上江北上,至古汤温泉,为时已一点过矣。古汤温泉在屋中,无甚幽趣。附近地势散漫,人家亦繁,远不逮熊川之雅静。分居之议作罢。
 是日无为。

 十月三日:
 朝浴,午前读Synge戏曲三篇。
 午后二时出游,登山拾栗,得《采栗谣》三首:
 (一)上山采栗,栗熟茨深。栗刺手指,茨刺足心。
 一滴一粒,血染刺针。
 (二)下山数栗,栗不盈斗;欲食不可,秋风怒吼。
 儿尚无衣,安能顾口!
 (三)衣不厌暖,食不厌甘。富也食栗,犹慊肉单。
 焉知贫贱,血以御寒?
 晚饭后抱佛儿至渡头,坐石听水。未几,晓芙偕和博二儿来,二儿在石上追逐,指石之大者为非洲,为美国,为中华,石磺在小儿心中变成一幅世界。
 夜入浴,吃烧栗数粒,草《日之夕矣》一诗。
 日之夕矣,新月在天,抱我幼子,步至溪边。
 溪边有石,临彼深潭,水中倒映,隔岸高山。
 高山蓊郁,深潭碧青,静坐危石,隐听湍鸣。
 湍鸣浩浩,天地森寥,瞑目凝想,造化盈消。
 造物造余,每多忧悸,得兹静乐,不薄余锡。
 俄而妻至,二子追随,子指乱石,定名欧非。
 欧非不远,世界如拳,仰见荧惑,出自山巅。
 山巅有树,影已零乱,妻曰速归,子曰渐缓。
 缓亦无从,速亦无庸,如彼星月,羁旅太空。

 十月四日:
 朝来腹泻,告晓芙,晓芙亦尔,食生鱼片过多之故耶?素不喜食生鱼,自入山中来兼食倍常,殊可怪也。
 久未阅报,今日定《A新闻》一份,国内战事仍未终结,来月恐仍无归国希望。
 午后三时顷出游,渡江南上,田中见一水臼,用粗大横木作杠竿,一端置杵臼,一端凿成匙形,引山泉流入匙腹中,腹满则匙下,倾水人田中,水倾后匙归原状,则他端木杵在臼中春击一回。如此一上一下,运动甚形迂缓。无表,麦数脉搏以计时刻,上下一次略等脉搏二十六次,一分钟间尚不能舂击三次也。
 田园生活万事都如此悠闲,生活之欲望不奢则物质之要求自薄。在我自身如果最低生活有所保证,我亦可以力尽我能以贡献于社会。在我并无奢求,若有村醪,何须醇酒?
 此意与晓芙谈及,伊亦赞予,惟此最低生活之保证不易得耳。
 归途摘白茶花数枝。

 十月五日:
 倦怠,倦怠,倦怠!
 倦怠病又来相扰矣。数日来毫无作文兴趣,每日三千字之规定迄未实行,长此下去,岂能久持耶?
 清晨晓芙在枕畔以移家事相告,伊欲移住“贷间”①,自炊时可以节省。

 ①作者原注:出租的房间。
 伊欺我不能作文耳!
 前有饿鬼临门,后有牛刀架颈,如此状态,谁能作文?
 况复脑如是冥冥,耳如是薨薨,情感如是焦涸,心绪如是不宁,我纵使是造文机器,已颓妃如斯,宁可不稍加休润耶?
 今日未赴浴,以后将永不赴浴,每日如此亦可节省两角小洋。
 节省,节省,节省!万事都是钱。钱就是命!
 《新生活日记》自十月六日以后便成了白纸了。他为生活所迫,每日不能不作若干字的散文,但是他自入山里来,他的环境通是诗,他所计划着的小说和散文终竟不能写出。
 他为什么定要写散文呢?他来此四五日,不也做了三首诗吗?
 是的,他也做了三首诗,但他这诗能够把生活怎么样呢?中同人买诗,是和散文一样照着字数计算的。他的三首诗合计不上四百字,不说他那样的诗,中国现在不会有人要,即使有人要,并且以最高价格一千字五圆来买他,也还不上两块钱,这还不够他的一天旅费的三分之一呢!所以他的夫人要逼他搬家,也是情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他被他夫人这一逼,倒也逼出一篇散文来了。

 芳坞哟!我到这里来已经五天了。这儿真是偏僻,是你所梦想不到的地方。这儿除了有电灯,有汽车,有我这个杂乱的脑筋而外,一切都是晋唐时代。我在这儿住了五天,我的精神在这几天中就好象退回了好几个世纪。涧边的温泉池,男女同浴……单写这几个字你可以想象出这儿的古风了罢?我每天偕着妻儿在附近的岩间水涯散步,晋唐诗人的词句不知不觉地要从我口中流溢出来。我竟做了几首很古怪的诗,我现在把五天的所谓《新生活日记》撕下来寄给你,请你看看,我怕你要替新文学悲观呢。但是芳坞哟!我在此地倒解释了一个新旧的论争了。国内的新文学为什么不满意于旧人?旧人们为什么要力守故垒?……这其中的原故,芳坞哟,我以为怕都是生活的关系罢。我们国内除几个大都市沾受着近代文明的恩惠外,大多数的同胞都还过的是中世纪以上的生活。这种生活是静止的,是悠闲的,它的律吕很平匀,它的法度很规准,这种生活的表现自然不得不成为韵文,不得不成为律诗。六朝的文人为什么连散体的文章都要骈行,我据我这几天的生活经验来判断,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故意矜持,故意矫揉的了。他们也是出于一种自然的要求,与他们的生活合拍,他们的生活是静止的,是诗的,所以他们自不得不采取规整的韵律以表现他们的感情。而我们目下的新旧之争也正表示着一种生活交流的现象。新人求与近代的生活合拍,故不得不打破典型;旧人的生活仍不失为中世纪以上的古风,所以力守旧垒。要想打破旧式诗文的格调,怕只有彻底改造旧式的生活才能力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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