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五年——本来预备住四年,因为交际与别种工作,论文交不上,所以延长了一年——他的体态相貌蜕去少年时代的天真与活泼,而慢慢都有了定形,不容易再有多大变化。就是服装也有了一定的风格,至少是在得到博士学位前后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动。中等的身材,不见得胖,可是骨架很大,显着不甚灵活。方脸:腮,额,都见棱见角,虽然并不瘦。头发很黑很多很低很硬,发旋处老直立着一小股,象个小翅膀;时常用手拍按,用化学的小梳子调整,也按不倒。粗眉,圆眼,鼻子横宽,嘴很厚。见棱见角的方脸,配上这些粗重的口鼻,显着很迟笨。他自己最得意的是脸色,黄白,不暗也不亮,老象刚用热手巾擦完,扑上了点粉那样。这个脸色他带出些书气。
他似乎知道自己不甚体面,所以很注意表情:在听人讲话的时候,他紧紧的拧起那双粗眉,把厚嘴闭严,嘴角用力下垂,表示出非常的郑重,即使人们不喜欢他,也不好意思不跟他一问一答的谈,他既是这么郑重诚挚。轮到他自己开口的时候,他的圆眼会很媚的左右撩动,补充言语所不能传达到的意思或感情。说高了兴,他不是往前凑一凑,便是用那骨胳大且硬的手拉人家一下。说完一句自以为得意的话,他的鼻上纵起些碎折,微微吐出点舌头,“啼”!迸出些星沫;赶紧用手遮住口,在手后唧唧的笑。他的话即使不是卑鄙无聊,可也没有什么高明的地方;不过,有眼,鼻,口等的帮忙,使人不好意思不听着,仿佛他的专长就是抓住了大家的不好意思。
唯一得意的地方既是淡黄的脸色,所以他的服装很素净,黑的或是深灰的洋服,黑鞋,高白硬领;只有领带稍带些鲜明的纹色,以免装束得象个神学的学生。这样打扮,也可以省些钱,不随着时尚改变风格与色彩,只求干净整齐;他并不是很有钱的人。
在美国住了五年,他真认识了不少人。留学生们你来我去,欢迎与欢送的工作总是他的,他的站台票钱花得比谁都多。他的消息灵通,腿脚勤紧,一得到消息,他就准备上车站。打扮整齐,走得很有力气,脚掌辗地,一辗,身子跟着一挺。脖子不动,目不旁视的一路走去,仿佛大家都在注意他,不好意思往左右看似的。他舍不得钱去坐车,可是赶上给女友送行,就是借点钱,也得买一束鲜花。把人们接来或送走,他又得到许多谈话资料:谁谁是怎个身分,在美国研究什么,在国内接近某方面,将来的工作是什么,他都有详细的报告,而且劝告大家对此人如何的注意。工作,方面,关系,发展,这些字眼老在他的嘴边上,说得纯熟而亲切,仿佛这些留学生的命运都应当由他支配;至少他也象个相士,断定了大家的利钝成败。
当他得到学位,离开美国,到了船上的时候,他看着那茫茫的大海,心中有点难过,一种并非不甜美的难过。无边无际的海水,一浪催着一浪,一直流向天涯,没有一点归宿。他自己呢,五年的努力,得了博士;五年的交际活动,结识了那么多有起色的青年;不虚此行!那在他以前回国的,不啻是为他去开辟道路,只要找到他们,不愁没他的事作;那些还在美国的呢,将来依次的归国,当然和他互通声气,即使不是受他指导与帮助的话。天水茫茫,可是他有了身分,有了办法,所以在满意之中,不好意思的不发一些闲愁,一些诗意的轻叹。
平日,他很能吃;在船上这几天,他吃得更多;吃完,在甲板上一坐,睡觉或是看海,心中非常的平静。摸着脸上新添的肉,他觉得只要自己不希望过高,四五百块钱的事,和带过来几万赔送的夫人,是绝不会落空的。有了事之后,凭他的本事与活动,不久就有些发展也是必然的。
在上海与南京,他确是见了不少的朋友,有的显出相当的客气,有的很冷淡;对于事情,有的乐观,有的悲观,一概没有下落!他的脸又瘦了下去。他可是并不死心,不敢偷懒。到各处去打听朋友们的工作,关系,与将来的发展,他总以为朋友们是各自有了党派系属,所以不肯随便的拉拔他一把;他得抄着根儿,先把路子探清,再下手才能准确。果然,被他打听出不少事儿来,这些事又比在美国读书时所遇到的复杂多了,几乎使他迷乱,不知所从。事情可是始终没希望。
他感觉到南边复杂,于是来到北平;北平是个大学城,至不济他还能谋个教授。这次他是先去打听教育界的党系,关系,联属;打听明白再进行自己的事。跑了不少的路,打听来不少的事,及至来到谋事上,没希望。
失败使他更坚定了信仰——虽然他很善于探听消息,很会把二与二加在一处,到底他还是没打进去;想找到事,他得打进一个团体或党系,死抱住不放,才能成功。博士,学问,本事,几乎都可以搁在一边不管,得先“打进去”!这个社会,凭他几个月的观察来说,是个大泥塘,只管往下陷人,不懂得什么人才,哪叫博士;只有明眼的才能一跳,跳到泥塘里埋藏着的那块石头上;一块一块的找,一步一步的迈,到最后,泥塘的终点有个美的园林。他不能甘心跳下泥塘去,他得找那些石头。
最后,他找出点路子来,指示给他:到济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