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士的牌打得很规矩。可是他打不出劲头来:上家是玉红,下家是银香,对门是杨老太太;六只瞟着瞭着的眼睛,使他安不下心去。是的,由那两位“姑娘”的口中,他知道了她们是老太太的干女儿;但是他纳闷,为什么老太太单要这样的干女儿呢?他憋闷得慌。由这点事情上,他怀疑到自己的婚事。他始终还没认出哪位女郎是唐先生所提到的。他急于要看见她,看看她是否象杨老太太这么随便的和妓女们交往。他的心简直的没法都放在自己的牌上。假若那位杨女士也是那么随随便便呢,他该当怎办?能够随便的放弃了她吗?不,她大概不能这样。她一定不是面前这些女子中的任何一个,她是正经地道的小姐,一定是还没出来。真希望她出来;不出来可也好,小姐是不能轻易出来见个生人的……翻来覆去的这么乱想,他的牌只能维持住应有的规矩,一点不见精彩。两圈过去,他还没有和一把;手中的筹码渐渐的少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皮夹里是怎样的空虚,不能输,输了就当场出彩;这是头一次到杨家来!根本就不应当坐下,为什么这样好说话呢?可是,不这样随和,怎能更进一步的去求婚呢?万一输了呢?乱,乱,他几乎忘了补牌!这点难过,这点迷乱,使他把过去的苦处都想了起来。他很想哗啦一下子,把牌推开,堂堂的男子汉,谁能哄着三个娘儿们玩这套把戏呢?可是,不能这样办,决不能!谁知道这里有多少好处呢?况且是只须陪着她们玩,就能玩出好处呢!忍耐一些吧!他劝告着自己:等把钱拿到手里再说。把这个机会失掉,只能怨自己性子太急,“文博士,请忍耐一些!”他心中叫着自己。
眼前似乎亮了一些,随手抓来张好牌,把精神全放在牌上去,心中祷告着:这把要是和了,事情就一定有希望!转了两轮,果然把牌和出来了!他不由的笑了。不在乎这一把牌,他笑的是为什么这样巧呢,单单刚一祷告就真和出来!有希望,有希望!洗牌的时候,他的手碰上了银香的,银香瞭了他一眼。他心里说,哪怕唐先生给介绍的就是银香,他也得要。钱是一切,太太只是个饶头,管她是谁呢,管她怎样呢!
不错,按着美国规矩,就凭这个博士学位,他应当去恋爱,由恋爱而结婚,组织起个最美满的小家庭,客厅里摆着沙发地毯与鲜花。可是,美国的规矩得在美国才能行得通呀,而这是中国。在中国,博士得牺牲了爱情,那有什么法儿呢,反正毛病是在中国,文博士没错儿。对的,扣着这张白板!楞吊单,也不撒手它!“白板?单吊!”文博士推了牌,眼睛发了光。
又抓好了牌。文博士正在审查这一把的情势,而大概的决定怎样打法,玉红站了起来:“来吧!”文博士赶紧把眼由牌上移开,顺着玉红的眼线往外看。银香也赶紧立起来:“打我这一手吧!”文博士似乎还没看清楚这个使她们都立起来的女子,她就仿佛是个猫,不是走,而是扶一把椅子,又扶一把桌子,那么三晃两晃的已来到玉红的身旁,轻快而柔软,好象她身上没有骨头似的,在玉红身旁略一喘气儿,她的腰一软,斜坐在椅子上,扫量了文博士一眼,她极快把眼放到牌上去。
“这是文博士,”杨老太太打出张牌来,向那个女的说。她抬了抬眼皮,似看见似没看见的,大概的向他一点头,身儿还斜着,伸手去安插牌。
“六姑娘,”杨老太太似乎是向文博士介绍,眼睛并没离开牌。
六姑娘轻快而又懒洋洋的转正了身。
文博士几乎又忘了他的牌,设法调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位六姑娘;大概就是她吧?他心中猜想。由玉红与银香的态度上,他看出来,六姑娘一定有些身分,大概就是她!六姑娘大概有二十一二岁。脸上的颜色微微的有点发绿,可是并不算不白。一种没有什么光泽的白,白中透着点并不难看的绿影。皮肤很细,因为有点发绿,所以并不显着润。耳目口鼻都很小,很匀调,可是神气很老到。这细而不润,白而微绿,娇小而又老到的神气,使人十分难猜测她的性格与脾气。她既象是很年轻,又象是很老梆,小鼻子小眼的象个未发育成熟的少女,同时撇嘴耸鼻的又象个深知世故的妇人。她的举动也是这样,动作都很快,可是又都带出不起劲的神气,快似个小孩,懒似个老人,她仿佛在生命正发展的时期而厌烦了生命,一切动作都出于不得已似的。她实在不能算难看。可就是软软的不起劲。她的衣服都是很好的材料,也很合时样,可是有点不甚齐整,似乎没心程去整理;她的领扣没有系好,露着很好看的一段细白的脖子。她不大说话,更不大爱笑。打了两三把牌,文博士才看到她笑了一回,笑得很慢很懒。一笑的时候,她露出一个短小的黑门牙来,黑亮黑亮的极光润。这个黑牙仿佛定在了文博士的心中,他想由她的相貌与服装断定她的人格,可是心中翻来覆去的只看到这个黑牙,一个黑的,黑而又光润,不但是不难看,反倒给她一些特别的娇媚,象白蝴蝶翅上的一个黑点。由这个牙,他似乎看出一点什么来,而又很渺茫不定,她既年轻又老到,既柔软又轻快,难到她还能既纯洁又有个污点,象那个黑牙似的吗?他不敢这么决定,可是又不敢完全放心,心中很乱。他想跟她谈一两句话,但是不知道叫她什么好:“杨女士”似乎很合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肯用这个称呼。“六姑娘”,他又叫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