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瘟疫发生的那段时光,我们没有搬迁。狩猎活动也终止了。之所以不搬迁,是不愿意让瘟疫蔓延,殃及其他乌力楞的驯鹿。
当林克带着三十几头驯鹿回到我们中间的时候,很多人都流下了泪水。林克保存下来的就是我们的“火种”。那些驯鹿已经开始生长冬毛,虽然刚刚摆脱瘟疫的它们看上去有些虚弱,但它们又喜欢吃盐了,又能够自己出去寻找苔藓了。大家把林克当成了英雄。他看上去更加地瘦削,但他的眼睛很亮很亮,仿佛那些死去的驯鹿的目光都凝聚在他的眼睛中了。
尼都萨满在这场瘟疫中彻底地苍老了。原本就不爱讲话的他,更加的沉默了。埋葬驯鹿的时候,他把死去的驯鹿颈下的铃铛都摘了下来,那些铃铛足足装了两桦皮桶。他把它们放在希楞柱里,常常呆呆地看着它们。他的眼睛是无神的,而那些铃铛看上去也像一只只无神的眼睛。每当我看到此情此景,身上就有一种寒冷的感觉。除了达西之外,没有人责怪他一句。达西责备他的时候,大家都会斥责达西。有一次达西对尼都萨满说,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神力为什么不管用了?我告诉你吧,那是因为你身边没有女人,没有女人,你哪有力量?!尼都萨满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可他什么也没反驳。坐在一旁的伊万见达西如此放肆,非常生气,他对达西说,你身边也没有女人,这么说你也缺乏力量?达西大叫着,我当然有力量了,我有奥木列呀!他说猎鹰给了他力量。伊万就接着数落那只猎鹰,说它是个没用的东西,它靠着别人猎获的东西生活,自己只知道张嘴吃肉,是个废物!达西气得眼珠要冒出来了,他说他的奥木列是神鹰,神鹰是用于报仇的,它要养精蓄锐,不能要求它与普通的猎鹰一样。
从那天开始,达西拒绝食物。一到吃东西的时候,他就用肩膀驮着猎鹰到伊万那里,声音嘶哑地喊着:伊万,你看啊,我什么也没吃,我把省下的给了我的奥木列!
伊万不搭理他,娜杰什卡走了出来,她一见达西红着眼珠、翘着胡子、形同鬼魅的样子,就吓得白了脸,忍不住在胸前一遍一遍地划着十字。
达西绝食了三天。第四天猎鹰突然飞走了。哈谢对达西说,你白对它那么好了吧?到底是禽兽啊,说走不就走了?!
达西不急不慌的,他对哈谢说,等着吧,我的奥木列会回来的!
傍晚的时候,猎鹰果然扑棱棱地飞了回来。它不是自己回来的,它叼回了一只山鸡。那是只雄山鸡,它身上的羽毛是深绿色的,尾巴长长的,很漂亮。它把山鸡送到达西面前。达西的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他知道他的奥木列看他不吃东西,为他寻找食物去了。如果说先前乌力楞的人都觉得达西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到猎鹰身上是痴心妄想的话,那么猎鹰这次的突然离去和归来,使人们相信这真的是一只神鹰,而不再嘲笑达西。
那个黄昏的达西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坐在火塘旁将山鸡的毛拔掉,然后用刀子切掉头、翅膀和尾巴,连同被掏出的内脏,一起用柔软的树条捆扎起来,一瘸一拐地把它挂在希楞柱外的一棵松
树上,为山鸡做了风葬的仪式。以往达西是不屑这样做的。别人吃山鸡,从不拔掉鸡头、翅膀和尾巴上的毛,而是把这三个部分连着毛切下来,挂在树上。达西很瞧不起这样做的人,说是熊和堪达罕才配享受那样的葬仪。他吃山鸡,有时连毛都不拔,掏出内脏后,就放到火上囫囵个地烤着吃了。所以达西吃山鸡时总是自己吃,别人不碰那肉——没有经过葬仪的肉是不洁净的。
达西为山鸡做完祭礼后,把肉烤熟了,先撕下几条肉喂猎鹰,然后自己才吃。也许是绝食了三天对吃已经有些生疏,达西吃得慢条斯理的。他从月亮东升一直吃到月亮西沉,吃完,他拄着拐杖,肩膀上驮着奥木列,在营地走来走去,最后他停在伊万的希楞柱前,“呜噜噜”地叫着,把伊万叫了出来。伊万出来,他看见达西正对着他笑。伊万对大家说,那是他见过的世界上最让人胆寒的笑容。
那是我们搬迁最为频繁的一个冬天。除了灰鼠之外,野兽格外少。我们在山谷中看见许多死去的狍子,林克说瘟疫一定传播到了狍子身上。
猎物少了,狼却不少。它们大概也找不到可吃的东西了,常常三五成群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们和我们那仅存的三十几头驯鹿是它们梦想的食物。入夜,营地周围的狼嗥听上去格外的凄厉,我们不得不让希楞柱外的篝火彻夜不熄。狼的眼睛再厉害,也惧怕火的眼睛。达西一听到狼嗥,就会攥紧拳头,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他更加频繁地用那张狼皮训练猎鹰,猎鹰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机敏,充满了斗志,随时准备着为达西复仇。达西就是在这年最严寒的时令,带着他心爱的奥木列永别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