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房子都很高大,可是不起眼。门窗都是一鼻两眼式的,屋中的光线也不充足。客厅里的陈设很复杂,各式的桌椅,各式的摆设,混杂在一处,硬青硬红的不调和。由这些东西可以看出唐府三四辈的变迁:那油红油红的一两件竹器代表着南方的文化,那些新旧的木器表示着北方的精神:唐府本是由南边迁来的,到现在已有六七十年了。由这点东西还可以看出唐宅人们的文化程度,新旧的东西都混合在一处,老的不肯丢掉,新的也渐次被容纳。这点调和的精神仿佛显出一点民族的弱点:既不能顽强的自尊,抓住一些老的东西不放手,又不肯彻底的取纳新的,把老旧的玩艺儿一扫光除尽。
墙上的字画与书架上的图书也有个特点:都不是名人的杰作,可也不是顶拙劣的作品。那些作画写字的人都是些小小的名家,宦级在知府知县那溜儿,经唐家的人一给说明便也颇有些名声事业,但都不见经传。对联与中堂等项之中,夹杂着一两张像片,还有一小张油画;像照得不佳,画也不见强,表示出应有尽有的苦心,而顺手儿带出一点浮浅的好讲究。
扫了一眼屋中的东西,文博士觉得呼吸有点不灵利,象海边上似的,空气特别的沈重。新的旧的摆设,桌椅,艺术作品,对他都没有任何作用,他完全不懂。他只在美国学来一个评判方法:适用的便好。他的理想客厅是明亮简单,坐的是宽大柔软的沙发,踩的是华丽厚实的地毯,响的是留声机,看的是电影名星照片。他不认识唐家的这些东西,也不想去批评,只觉得出不来气。椅子是非常的硬棒,也许是很好的木料,但是肯定的不舒服。倒上茶来,闻着很香,但是绝没有牛奶红茶那样的浓厚沈重。文博士知道自己在这里决不会讨好,因为一切都和美国的标准正相反:他要是顺着唐家人的口气往下说,一定说不过他们;他要是以美国标准为根据,就得开罪于他们。直着腿坐了会儿,他想好了,与其顺着他们说,不如逆水行舟;这样至少能显出自己心中不空,使他们闻所未闻。
唐先生只闲谈天气与济南,不肯往深里说任何事情;新事旧事他都知道不少,但是他不肯发表意见,怕是得罪了人。建华刚在大学毕业,还没找到事作,可是觉得自己很了不得。他的学识和墙上那些图画一样,虽然不高明,可是愿意悬挂出来。听着父亲与文博士谈了几句,他想起个问题:“先生看张墨林怎样?”他脸上非常的严重,以为张墨林的问题必是人人关心的问题,因为他自己正在研究他。
文博士的眉皱上,也非常的严重,根本不知道张墨林是个诗人,画家,还是银行经理。他决定不肯被人问倒,而反攻了一句:“哪个张墨林?”
唐先生赶紧接了过去:“山东黄县的一位词家,学问倒还好,二小儿正在作他的年谱,将来还求指教。”
“那很好!”文博士表示出一定能指教唐建华。“他的著作很难找,有两三部我还没见过!”唐建华看着顶棚,心中似乎非常难过,因为这两三部书还没能找到。“先生看他的作品,专以词说,怎么样?”
“书是要慢慢找的!”文博士已被挤到墙角,而想闪过去。“当初我在美国想找一部历史,由芝加哥找到纽约,由纽约又找到华盛顿,才找到了半部,很难!”
“啊!”建华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一点不肯注意文博士的话。就是博士再谈到张墨林,他也没心去听。对张墨林的研究,正如对别件事一样,他的热心原本是很小的一会儿;不过在这一小会儿里,他把这件事放在眉头上思索着。
唐先生怕文博士看出建华的不客气,赶紧问了几项美国的事。文博士有枝添叶的发挥了一阵,就是他所不晓得的事也说得源源本本,反正唐家的人没到过美国,他说什么是什么。
文博士说完一阵,刚想告辞,建华的弟弟树华下了学。他是在中学读书,个子不小,也戴着眼镜,长得跟他哥哥差不多,只是脸上的肉瓷实一些。他也很喜爱文学,可是接近新文学。经他父亲介绍过后,他坐下,两只大手在膝上来回的擦。擦着擦着,他想起来一件事:“先生看时铃儿怎样?”他习惯的把新文艺作家的名字末尾都加上个“儿”,仿佛是非常亲密似的。
“哪个时铃儿?”文博士很想立起来就走,这样的发问简直没法子应付。
“小孩子爱读小说,”唐先生又来解围,“文博士出洋多年,哪能注意到这些后起的小文人们。”
“也别说,”文博士直着脖子说,“我对新文学也有相当的研究;不过,没有什么好的作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