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委员确是嘱咐过他,有到“文化学会”来的,或是与焦委员有关系的要人由济南路过,他可以斟酌着招待或送礼。唐先生把这两项都办得很不错。他的耳朵极灵,永不落空;谁要到济南来,谁要从济南路过,他都打听得清清楚楚。那些由焦宅出来的,他知道的更快。他顶愿意替焦委员给过路的要人送礼,一来他可以见识见识大人物,二来在办礼物的时候也可以施展些自己的才能。送什么礼物全凭送给谁而决定,这需要揣摩与眼光。有一次他把一筐肥城桃送给一位焦委员的朋友,后来据焦委员的秘书说,那位要人亲笔写给焦委员一封信,完全是为谢谢那一筐子桃。这种漂亮的工作,在精神上使唐先生快活,在物质上可以多少剩下点扣头,至少也顺手把他自己送焦委员的礼物赚了出来。
对于招待到文化学会来的人,唐先生说不上是乐意作,还是不乐意作。由焦委员那儿来的人,自然多少都有了资格来历,他本应当热心的去招待。可是,因为他们有资格,哪怕是个露着脚后跟的穷光蛋呢,也不久就能混起来,地位反比他自己强;这使他感到不平。况且,谁来了都一支就是一二百,而唐先生自己老是靠着那四十块不见明文的津贴——或者更适当的叫作“剩头”。但是继而一想呢,接济这些穷人到底比白白给焦委员汇去较为多着点意义,焦委员并不指着这点钱,而到穷人手里便非常的有用,于是他又愿意招待这些人;他恨焦委员,所以能少给他汇点去,多少可以解解恨。
所以,他一看见文博士那张无官衔的名片,他心中就老大的不乐意,又是个穷光蛋!及至博士来了硬的,一点不客气的说出,博士就是状元,他心中又软了,好吧,多给焦委员开销俩钱,顺水推舟的事,干吗不作个人情呢。
现在,文博士借着点酒气,说出心中的委屈,唐先生的脑中转开了圈圈。这个有博士学位的小伙子是吃完了抹抹嘴就走呢,还是有真心交朋友?假若博士而可靠的话,他细细的看了看女儿,客观的,冷静的看了看:现成的女儿,师范毕业,长得不算顶美,可是规规矩矩。假若文博士有意的话,那么以唐先生的交际与经验,加上文博士的资格,再加上亲戚的关系,这倒确是一出有头有尾,美满的好戏!自己的儿子只能在大学毕业,可是女婿是博士,把一切的缺点都可以弥补过来了!
不过,这可只是个就景生情的一点希望与理想。唐先生知道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不是直去直来,一说就成的。别的事都可以碰钉子,再说,可不能拿女儿试验着玩。慢慢的看吧,先把文博士看清楚了再说别的。不错,这件事并不单是唐家的好处,文博士可以得个一清二白的妻子,还可以得个头等的岳父兼义务的参谋。可是,谁知道人家博士怎么想呢,不能忙,这宗事是万不能忙的。
饭后,文博士开始打听焦委员给他的那张名单上的人。唐先生认识,都认识,那些人。可是,不便于一回都告诉他。唐先生的语气露出来:事情得慢慢的说,文博士须常常的来讨教;最好是先规定好每星期来教几次英文,常来常往,彼此好交换知识。文博士一点也不想教英文,可是不便于马上得罪了唐先生。他看得出来,假若他不承认这个互惠条件,唐先生也许先到各处给他安排下几句坏话,使他到处碰钉子。虎落平川被犬欺,博士也得敷衍人;他答应下每星期来教两次英文。唐先生答应了每次授课由他给预备饭。文博士开始觉出来中国人也有相当的厉害,并非人人都是老楚。可是,他也有点愿意他们厉害,因为设若人人都象老楚,那还有什么味儿呢!他预备着开战,先拿唐先生试试手。他心中说,无论老唐怎么厉害,反正自己是博士,看谁能把位博士怎样得了!
由唐家出来,他觉得心中充实了些,仿佛是已经抓到了点什么似的;无论怎说吧,拿到老唐就得算是事情有了头儿,不忙,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能利用老唐就能在济南立住了脚,这不会错!
回到宿舍,青年会的干事过来拜访,请他作一次公开的演讲。他不愿意伺候青年会的干事,可是这总得算头一次有人表示出敬重博士的价值,似乎又不便严词拒绝。再说呢,开始在济南活动,而先把名声传出去,也不能算完全没有作用。他答应了给讲一次“留美杂感”,既省得费工夫预备,又容易听得懂。答应了之后,他不但不讨厌青年会干事了,反倒觉得痛快了些;那个干事开口博士长,闭口博士短,使他似乎更当信赖自己,更当拿起些架子,“博士”到底比什么也响亮受听。假如人人能象青年会干事这么敬重他,他岂不马上就能抖起来;他几乎有点要感激那个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