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姑娘的牌打得非常的快,非常的严,可是她似乎并没怎样注意与用心。一会儿她把肘放在桌上,好象要趴着休息一下;一会儿她低头微微闭一闭眼,象是发困,又象是不大耐烦,嫌大家打得太慢似的。
文博士觉得已经把她看够,不好意思再用眼钉着,于是又开始把精神都放在牌上去。随着看一张地上的牌,他无心的看了她一下,她正看着他呢,出着神,极注意而又懒洋洋的看着他。他与她的眼光碰到一处,她一点也不慌不忙,就那么很老到的,有主意的,还看着他;他倒先把眼挪开了。文博士觉得非常的不得劲儿。六姑娘这个老到劲儿绝不象个少女所应有的;或者她缺着点心眼,或是有什么心病?又过了一会儿,她的肘又放在桌子上,好象写字的时候那么一边思索一边写似的,她歪着点头,出神的看着他。这么楞了一会儿,忽然她一笑,极快的用手腕把牌都推倒了,她和了牌。她的肘挪开了,好去洗牌,可是她斜过身,来把脚伸到他这边来:穿着一双白缎子绣花的鞋。
打完八圈牌,文博士输了九块多钱。大家一点不客气的把钱收下了,连让一让也没有。他一共带着十块钱,把牌账还清,他的皮夹里只剩下了些名片。可是他并没十分介意这个,他一心净想把六姑娘认识清楚了。她立起来,身量并不很矮,但是显着矮,她老象得扶着什么才能立得稳,身子仿佛老蜷着一些,假若她旁边有人的话,她似乎就要倒在那个人身上,象个嫩藤蔓似的时时要找个依靠。一手扶着桌角,她歪歪着身儿立着,始终没说话。文博士告辞,杨老太太似乎已经疲倦,并没留他吃饭,虽然已到了吃饭的时候。看他把帽子戴好,六姑娘轻快而柔软的往前扭了两步,她不是走路,而是用身子与脚心往前揉,非常的轻巧,可是似乎随时可以跌下去,她把文博士送出来,到了院中,文博士客气的请她留步,她没说什么,可是眼睛非常的亮了,表示出她还得送他几步。到了二门,她扶住了门,说了句:“常来玩呀!”她的声音很小很低,可是清楚有力,语声里带出一些希冀,恳求,与真挚,使人觉出她是非常的寂寞,而真希望常有客人来玩玩。
文博士的心中乱了营。六姑娘的模样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不能对她一见倾心,象电影里那些恋爱故事似的。论她的打扮,虽然很合时样,可是衣服与人多少有点不相陪衬:假若她是梳着辫子,裹着脚,或者更合适一些。就是衣服的本身,似乎也不完全调和,看那双白缎子鞋——妓女们穿的;把这都撂在一边,他到底看不清她是怎回事。她寂寞?那么一大家子人,又是那么阔绰自由,干吗寂寞?缺点心眼?她打牌可打得那么精?他猜不透。但是,无论怎样猜不透她,他似乎不能随便的放弃了她。这使他由纳闷而改为难过。以他的身分说,博士;六姑娘呢,至多不过是高中毕业。这太不上算了,他哪里找不到个大学毕业生呢?把资格且先放在一边,假若真是爱的结合,什么毕业不毕业的,爱是一切;可是他爱这个六姑娘不爱呢?她使他心中不安,猜疑,绝谈不到爱。怎办呢?
不过,杨家的确是富!他心中另找到个女子:有学问,年龄相当,而且相爱,可是没有钱,假若有这么女士,他应当要谁呢?他不能决定。他必须得赶紧决定,不能这么耽搁着。要谁呢?他闭上了眼。还是得要六姑娘,自己的前途是一切,别的都是假的;有钱才能有前途!
这么决定了,他试着步儿想六姑娘的好处。不管她的学问,不管她的志愿,只拿她当个女人看,看她有什么好处。她长得不出色,可是也看得过眼,决不至于拿不出手去。况且富家的姑娘,见过阵式,她决不会象小家女儿那样到处露客(切)。她的态度,即使不惹人爱,也惹人怜:她是那么柔软,仿佛老需要人去扶持着,搂抱着。她必定能疯了似的爱她的丈夫,象块软皮糖似的,带着点甜味儿粘在他身上。他眼中看到了个将来的她,已经是文博士夫人的她:胖了一些;脸上的绿色褪净,而显出白润;穿上高跟鞋,身上也挺脱了好多;这样的一位太太,老和他手拉手的走着,老热烈的爱他,这也就够了。太太总是太太,还要怎样呢?况且一句话抄百宗,她必定能给他带来金钱与势力;好,就是这样办了!假若这件事有个缺点,就是缺少点恋爱的经过,他想。不过,这容易弥补。约她出来玩玩好了;即使她不肯出来,或是家中不许她出来,他还可以常常找她去;只要能多谈几回话儿,文博士总会把恋爱的事儿作得很满意的。这么着,他又细细的想了想,就什么也不缺了,既合了美国的标准,又适应了中国的环境;既得到了人,也得到了金钱与势力。他决定过两天还到杨宅去。